第11章 沈香斷續玉爐寒(1 / 3)

永和宮。

天陰了三日,雪花終於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鵝毛般的雪花一夜之間便把整個紫禁城裝點得銀裝素裹。

昨夜儲秀宮吵吵嚷嚷了一夜,寧德也不能安心入睡,熬到四更天便幹脆起來了,梳洗了一番又敬拜完菩薩便立在廊下看那雪景,正要讓禦膳房的人傳膳,就看見琉璃領著一個太監過來了。寧德眼尖,認的是儲秀宮的太監小李子。

“德妃娘娘吉祥,奴才給娘娘請安。”小李子甩開馬蹄袖跪在地上。

寧德看了他一眼,問道:“起來吧。宜妃娘娘怎麼樣了?”

小李子笑著回道:“回德妃娘娘的話,宜主子如今母子平安,昨夜剛誕下一個皇子。”

“阿彌陀佛。”寧德雙掌合十念了句,轉頭向小李子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頓了頓,她又問,“已經報了皇上了嗎?”

“連夜宗人府就派人過去報皇上了,現在估摸著已經快到了。昨晚李太醫守了我家主子一夜,我們家宜主子說此事還要好好感謝德妃娘娘呢!”小李子有些急不可待地邀功,卻不料被寧德淡淡地推過,隻見她輕輕一笑,“這不是我的功勞,此次全虧了惠妃娘娘,並沒有我什麼事。”她略提了提想起一件事,又問道:“那李太醫回溫貴妃哪裏了嗎?”

小李子道:“自從昨夜主子誕下九阿哥後,李太醫便連夜趕回承禧殿去了,此刻怕是那邊也在準備待產了。”

寧德點了點頭,微笑道:“如此甚好。”

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亥時,溫僖貴妃鈕祜祿氏誕下十皇子胤礻我。

十二月,眾人盼了多日的聖上終於回到了紫禁城,太皇太後和太後了解到惠妃在此次誕子風波之中的所作所為,在家宴上對她分外誇讚。溫、宜二人趁勢便在酒宴之上不住地向她稱謝,連一向老成持重的佟貴妃亦舉杯敬酒以賀,一時惠妃風光無限。倒是一旁的寧德仍舊是默默無語,毫不起眼的樣子,雖是四妃之一,坐在人群中反而不如幾個新進的貴人、答應出眾。

章佳氏坐在寧德身後暗暗替她著急。這件事太皇太後和太後不在宮裏,未必打聽得仔細,可是她卻是寧德宮裏的人,前幾日見德姐姐為了宜妃和溫貴妃之事在宮中來來回回地奔走看著就讓人覺得心疼。惠妃先前撒手什麼都不管,讓德姐姐一個人去勞心勞力,後來若不是德姐姐放下身段親自去永壽宮勸她,為她出謀劃策,張羅好一切,她現在哪裏可以如此風光。現在德姐姐的功勞一字不提,好處全讓她一人給占了,福凝心中憤憤不平,一時又氣德姐姐為何如此軟弱可欺,任人搶功,實在替她不值。

因此從慈寧宮回來的路上,她一張小臉板得似寒霜。寧德看到她的表情便大約猜到她心中所想,隻是故意不理她。好不容易福凝忍耐著回到了永和宮,就聽見寧德立在門口吩咐道:“福凝,你跟我進來。”

福凝正好憋了一肚子的火,又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不待寧德轉身便立刻跟了上來。兩人進了房中,寧德坐定了又讓福凝坐好,一直到琉璃奉上茶來才笑問:“丫頭,又是誰惹你了?好好一張臉蛋繃得跟昆明湖邊上的冰雕似的。”

福凝到底不敢給寧德臉色,隻是撅著嘴道:“德姐姐,惠妃娘娘這次也太過分了吧,要不是姐姐您,事情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可她倒好,現在母子平安,溫、宜兩妃都生下阿哥,功勞盡往自己身上攬,若是有個差池,我看她肯定會把責任推到姐姐身上。您到好家宴上一字不吭,任由她吹得天花亂墜,姐姐,您不是助長她囂張的氣焰嗎?”

寧德望著福凝,見她憤慨激昂一時倒不知道該怎麼勸她,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笑道:“避重就輕,這也是人之常情嘛。惠姐姐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一時急功近利也是不可避免的,我不欲爭這個風頭,正好把這個人情讓給她,成人之美不更好嗎?”

福凝一時噎住,半晌才道:“姐姐,你怎麼甘心咽下這口氣!要是我,我就絕不會這樣便宜她。”

寧德苦笑了一下,淡淡道:“這也不是什麼便宜。福凝,有些事我不便明說,隻是你要記住一時的風光,注定不能長久,凡事都要看得長遠些。”她頓了頓,端起茶杯,“天色也不早了,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我也乏了。”

福凝見寧德端茶送客,連話都已經說透了,便不好意思再留著了,於是站起身來跪安離開。回去的路上,她反複咀嚼寧德剛才說的話,一時甚是不解,隻想著若現今都把握不住,如何談未來。隻是覺得德姐姐太過無欲無求,因此她沒有將寧德的話放在心上。

寧德留在房中久久不能入睡。一來笑福凝還是小孩心境,到底還是有些鋒芒畢露,自己年輕的時候何嚐不是這樣癡狂。若是現在的自己,當年會不會跟著皇上回宮還很難說,畢竟要麵對的問題和困難實在是太多了,但是當年自己卻一意孤行,頂著狐媚的名頭翩然入宮,絲毫也沒有考慮到自己這樣做會造成什麼影響。

二來又笑惠姐姐愛搶人功勞的稟性倒是一直未改,原先就有良貴人繡帕之事,雖然事發,但是她竟沒有吸取一點兒教訓,好在碰到的良貴人也罷,自己也好都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不然惠姐姐怕是要遭殃了。吃過她虧的人,哪怕權勢不及她,也許不敢明裏叫嚷,但是暗中誰知道會使什麼絆子?

她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明晃晃的月亮正好照到她的枕頭上。寧德盯著月亮看了一會兒,想起佟貴妃的模樣,心中暗暗思量:說起來,佟姐姐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剛才有些話不便對福凝明說也是因為佟姐姐的關係吧。自己一進宮,便和佟姐姐結合在一起了,那個時候孝昭仁皇後還是靜妃,整個後宮就是她一個人說了算。自己和佟姐姐處處低調,事事禮讓,不敢有絲毫的逾距行為,可是最後孝昭仁皇後病死,站在最高處的還是佟姐姐。現在孝昭仁皇後的妹妹海瀾珊進宮,屈居佟姐姐之下,除了她還是溫嬪的時候有過一次出彩的行為,惹得皇上青眼相加,晉了貴妃,那也是佟姐姐輕敵,沒有把溫嬪引為勁敵之故。此後溫嬪做了貴妃,卻再也沒有起過任何聲色。上次佟姐姐懷孕讓她暫理六宮之責也是搞得一塌糊塗,這一次又是懷孕之事,想來雖然她生下十阿哥,但是竟把後宮之事扯到了前朝去,皇上心中想來也不會對她有多少滿意的。

所以福凝不明白自己為何不欲爭功,其實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不想再和佟貴妃心生芥蒂了。為了福凝移宮的事,雖然佟貴妃麵上並無不喜,但是寧德卻知道佟貴妃深藏不露的為人,因此在這件事上絕不能再壞佟貴妃的好事了,她為溫、宜二人設下如此巧妙的計策,若是因為自己被破壞掉,寧德不知道自己和佟貴妃還能做多久的朋友了。

如今走到今天這一步,回首望去,她和佟貴妃相互扶持,相互幫助,一路且行且謀,步步為營,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她實在不願失去這麼一個朋友,不僅僅是為了佟貴妃的權利庇護、胤禛的幸福,更是為了自己當年青澀年華的記憶。畢竟,初進宮的那一年,她的身邊隻有佟貴妃像親姐姐一樣地照顧自己,即使佟貴妃未必是真心實意地待自己。

寧德輕輕地合上眼,默默在心裏念叨: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還有很多事要等著自己去做呢。

永和宮外,月亮的銀輝灑在被白雪覆蓋的青磚上,照得大地鋥亮,如同白晝。

接下來的幾日,福凝整天在外頭瘋跑,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皇上竟是夜夜都招她侍寢,一時把後宮的幾個小主氣得不行。寧德也不管她,每日仍是清早起來誦會兒經,然後去慈寧宮、慈仁宮請安。回來她便照顧胤祚和烏玉齊,一時倒也不覺得寂寞。胤祚如今已經四歲了,正是粉雕玉琢的時候,一雙大眼像她,水汪汪的很可愛。上一次皇上過來看她,說等祚兒六歲了便送他去上書房讀書,這樣想來再過一年祚兒便要離開自己,不能像如今這樣繞膝承歡了,於是更加偏愛他,整日便把祚兒帶在自己的身邊,不離左右。

那一日,寧德剛好從慈寧宮請安出來,就聽見殿外傳聲太監高喊:“皇上駕到!”使得她隻好留下,匆匆忙忙地迎到殿外去,就看見康熙龍行虎步,步輦也不坐,披了一件海龍大氅進來。兩寸來長的海龍領從油黑的厚毛尖上透出銀針來,這樣的海龍皮本來就稀少,寧德身處皇家深宮也隻見過幾次。皇上身上的這一件,寧德卻認得,幾天前福凝拿著這件大氅的料子在屋裏縫著,這樣看來,皇上對福凝的寵愛還真是不減。皇上的衣料一向都由繡房和尚衣監的人照料,各宮娘娘的針線皇上也不一定會穿,像福凝這樣的,若不是有皇上的許可,那隻怕大大的逾距了。寧德跪在地上,心裏想著也不知福凝這樣到底是福還是禍,一時驚疑不定。

玄燁見寧德也在這裏,上前幾步親自扶起她,寧德含笑站起,待要跟在他身後進去,不察手竟忽然被玄燁拉住。玄燁的手溫暖幹燥,不知道從那冰天雪地裏走,手為什麼還能保持這個舒適的溫度。柔荑被皇上抓在手中,寧德微微一笑,也扣緊了皇上的手。

見皇上和寧德手牽著手進來,太皇太後麵對他們這個有違禮製的舉動,不知是真的年老昏花,還是對這兩人寵愛有加,並沒有深究,隻是張羅著叫人趕快給皇上鋪墊子,添火炭,嘴上責怪著,“天寒地凍的,皇上怎麼這時候來了,身邊的人呢?顧問行呢?他是個經世的老人了,怎麼還這麼糊塗,讓皇上自個走過來,要是摔著磕著了該怎麼辦!”

如今玄燁已經三十一歲了,可是太皇太後仍把他當成小孩似的不住地嘮叨,玄燁立在下麵也不敢辯駁,隻是笑嗬嗬地聽著皇祖母數落。

寧德站在玄燁身後,掩著嘴暗自偷笑。朝堂上那麼正經的一個人,下了朝站在太皇太後麵前仍舊像個懵懂少年,這要是讓六部的官員看到平時讓人噤若寒蟬的皇上此時的模樣,一定大跌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