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宮外戶部牽了頭,領了差事,後宮裏倒是有些閑下來了。五月,皇上到底從選秀典上挑了幾個女子進宮,自然最引人矚目的就屬佟家的小姐,皇貴妃的妹妹別楚克了。寧德見過她,隻是那時身量尚小,還未長開,如今見了仍舊是與以往一般的調皮。玄燁事多,一向在女人的身上又是隨意,別楚克隻是一味地廝玩,還不懂男女之事,皇上在選秀的時候見過一麵之後也便丟開了。這個後宮裏並不缺乏忙著去奉承他、討好他的女人,隻是為著她的家世封了一個貴人,連封號也沒有給,於是大家便隨著她的姓仍是叫她佟貴人。
開始那幾個月,別楚克那裏是極為熱鬧的,新進的幾個秀女裏頭誰也風光不過她。原先按著惠妃的意思是要讓她去承乾宮裏住的,和佟貴妃相互也好有個照應,誰知卻被佟貴妃冷冷地擋下來了,隻說是避嫌,仍舊是和其他的幾個小妃子一道住進了延禧宮。
延禧宮是比永和宮還偏僻的地方,向來住的也都是幾個不得寵的妃嬪。清朝不立冷宮,若是犯錯罰禁都隻是在自己的宮門裏禁足,從此你居住的地方便成了冷宮,隻是這個延禧宮卻是唯一稱得上不是冷宮,卻勝似冷宮的地方了。
自從別楚克住進了延禧宮,眾人便都有些明白佟貴妃的意思了,見皇上和太皇太後都沒有什麼表示,反倒是佟貴妃得了美名,隻說她公正賢德,連自己的妹子都不徇私。仁孝皇後、孝昭仁皇後的妹妹先後入宮都是從嬪位做起的,衣食起居都是挑最好的送過去,如今皇貴妃之妹入宮卻是如今清寒,越發顯得佟貴妃品德高尚。
寧德聽了此語,也隻是笑笑不提。佟貴妃待她情深義重,她不願在背後多嘴,隻是心中微微覺得佟貴妃對自己娘家的姐妹也如此忌憚,卻是有些過了。於是她仍舊悄悄吩咐了琉璃叫她時常去延禧宮看望佟貴人,自己亦對她多加照料。
如今溫貴妃懷有身孕,佟貴妃代行皇後之責,將她的綠頭牌早就撤下,倒是承乾宮裏的萬琉哈氏多有蒙幸,一時風頭不在那些新進的小主之下。兼之她為人謙和忠厚,又有佟貴妃為依靠,倒是沒有什麼人敢說什麼閑言碎語,隻是門庭卻也熱鬧了許多。
寧德從慈寧宮請安回來,進了永和宮便聽見一陣高過一陣的歡笑聲,她站在門邊有些發愣,永和宮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熱鬧了。琉璃在門外張口欲喊,卻被寧德攔下了,她從側門進去,過了垂花門見福凝領了幾個宮女在院子裏踢毽子。
福凝向來身手敏捷,踢毽子也是行家,幾個綠衣宮女裏頭打量著她最顯眼,又是“繞龍舟”又是“喜鵲歸巢”這樣的花『色』,單是蓬、剛、拙、綿、跳、提、環、箭、單、側、順、麵、偷、血、穿襠這幾個動作就瞧得人眼花繚『亂』。
見寧德回來了,福凝立刻收了腳,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寧德見她玩得一身大汗,又像是做了什麼壞事被自己拿住般怯怯地望著自己,於是原本還想玩笑著數落她幾句不知莊重的話,也隻得咽到肚子裏,微笑著走開。
誰知見寧德進了屋,福凝丟下毽子也跟著進來了,五兒早就擰了帕子過來給章佳氏擦汗。福凝一邊伸手接了,一邊杵在寧德麵前不吭聲。
寧德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沒回來之前,你不是玩得很開心嗎?難不成因為我在這裏你拘著了?”
福凝卻不和她說笑,隻是板著臉正『色』道:“姐姐,不要和我玩笑了,我跟姐姐進來是有正經事要說。”
寧德揮手叫了不相幹的人下去,依舊含笑問道:“這可就奇了,你也有正經的時候嗎?”
福凝把手巾擲了,說道:“姐姐,你不知道今天我算是見著那個新進宮的小主了,真真氣著我了。想想我當年進宮的時候可沒她那麼目中無人。”
寧德自去倒了水,拿了杯子在手中把玩,淺笑道:“她到底做了什麼惹得你這樣不快?”
“其實想想也不是氣她,我也沒那麼小『性』要和這樣一個不開眼的生氣,隻是她自以為從承乾宮裏出來,皇上又寵幸了她幾日,就不將人放在眼裏,實在是討厭。”福凝一臉的不快,繼續道,“姐姐,你是知道的,翊坤宮裏的袁氏一向和她主子榮妃娘娘一般的好『性』,向來不會惹什麼是非。今天我去承乾宮裏請安就見她一個人在永巷後麵偷偷地哭,見了我隻說是讓風『迷』了眼睛。我當時就瞧著不對勁,隻是她不肯說,我也不好深究,後來一起見過佟妃娘娘出來,在承乾宮裏遇到了那個那拉氏才知道,原來就是讓她給氣的。自以為有佟妃娘娘撐腰,不過隻是一個連封號都沒有的小主,口氣居然那樣硬,擠對袁氏入宮三年仍是個沒有名分的庶妃,袁姐姐漢軍旗的出身原本就有些心病,被她這樣一勾越發傷心了。剛才我在承乾宮的時候,打量從我麵前走過也不知道過來見禮,入宮前那些姑姑教的禮儀舉止難道她都忘了不成?”
寧德放下手中的青紋瓷杯,她向來不理會這些低級宮嬪的是非,更何況連個封號都尚且沒有的新進秀女,隻是如今聽福凝這般氣憤地說來也覺得有些過分了。眉間卻依舊是清冷的神『色』,她淡淡地道:“你做姐姐的體諒她一下吧,或許是真的沒有瞧見你。”她頓了頓,推心置腹地勸她,“你原也是從佟姐姐的宮裏出來的,承乾宮的水不蹚也罷,你隻是想開些,袁氏那裏也可以去勸勸她。宮裏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犯不著為一個旁人的話傷了自己。”
福凝臉『色』微微有些發青,倒不像她平時那樣嬉笑的神情,眸子中難得地『露』出些許惆悵,“我何嚐不想,隻是心有不甘啊。上一屆的秀女裏頭,承蒙皇上抬愛,得寵最多的也算是我了吧,可是三年了連個子嗣的影子也瞧不見。姐姐,”她喊了一聲,拉住寧德的手,“我是害怕啊,董氏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我冷眼看著她就是虧在沒有兒女的份兒上,她原來還是個嬪,可最後連布貴人也比不上。好歹布貴人蒙冤的時候還有五公主替她求情,她失勢的時候呢?紅顏易老,姐姐你進宮三年便晉了嬪又有了四阿哥,如今我也挨過三年了,可是仍舊隻是一個小小的貴人,又是新封的,連個新來的秀女都能作踐,姐姐我能不害怕,能不心急嗎?”她說著幾乎欲垂淚了,“姐姐,進宮前額娘和我說起子嗣之事,當時我還臉嫩不想聽,可是如今想來,這三年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在腦海裏不斷地閃過,我總算得出些什麼結論了,活在這個深宮裏頭沒有一男半女的是斷不能行的。”
寧德見福凝說得傷心,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好,倒真是看不出來平時笑嘻嘻的,似乎從來沒有什麼煩惱的她竟能想得那麼深。記得自己剛進宮的時候,也是佟貴妃這樣提點自己,在後宮裏有個孩子是多麼重要的事,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卻是物是人非了。從前的妹妹如今做了姐姐,從前的答應卻是現在的德妃了,時光荏苒,卻是流轉了花樣容顏。
她不知道該怎樣勸福凝,隻是握住福凝的手久久不語。
見福凝離去,在地上落下一片暗灰『色』的背影。琉璃掀了門簾進來,手裏捧著一碟晶瑩剔透的櫻桃,著實誘人可愛。
“主子,不打算告訴福凝小主嗎?”她站在光影裏問道。
寧德皺了眉,問道:“告訴她什麼?”
琉璃似乎歎了一口氣,“承乾宮的藍嬤嬤說,阿靈寶小主的月信已經遲了一個多月了。現在雖還未宣過太醫來看,但看樣子怕就是有了。”
寧德看了她一眼,隻是琉璃覺得她並沒有真正在看自己,反而是盯著自己身後的那一團陰影發呆,她緩緩站起來道:“仍舊是沒準的事,凡事都還有個變數,看看再說吧。”說完她便朝內間走去。
琉璃站在後麵有些唐突地問道:“主子,是不是擔心福凝小主……怕福凝小主做出些什麼事來?”
寧德沉『吟』了良久,嘴角微微翹起,笑容裏卻透著些風霜,“她不是那樣的人。”她頓了頓,“要說福凝妹妹心裏不吃味怕是不能的,她素來又是個要強的人,何況對方還是萬琉哈氏,她們兩個如今又那樣,見了麵話都不說一句,彼此恨不得都避過去。可是她們都不是壞人,隻是……”隻是什麼,她似乎也說不上來了,自己似乎也處在這個紛擾的紅塵裏,她和佟貴妃、惠妃,還有很多的妃嬪們不都是這樣嗎?隻不過她們更加老成些,不管怎樣都維持著表麵上的客氣,見麵了依舊是笑語相迎,不過也許還是有一個除外的。
寧德想起在永壽宮裏見過的良貴人,那個恍惚立在一片潔白中晃動的人影。記得惠妃曾經笑著和自己說過如今住到她宮裏來的衛氏氣質上和自己有多麼相像,那個衛氏的大名她早就聽過多日了,可惜一直未曾見著。即便是衛晚晴最得寵的時候,她也並沒有過多去關注她。直到這幾年,那時的那紛擾塵囂都平靜下來,她才在永壽宮裏無意之中見到了她。
那是一個寧靜的午後,惠妃做東請了她和榮妃。良貴人從庭前的院子裏走過,神『色』安寧,見她們在屋內閑聊,隻是低著頭從麵前如常走過。她在後宮裏見過許多女人的眼睛,有些人看著她的眼睛是透著諂媚,有些人看著她的眼睛是透著羨慕,還有很多人的眼睛裏透著深深的嫉妒。即使她們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是她還是能從那一雙雙或深邃或黯淡的眸子裏看出一些端倪,不過在那個良貴人的眼中她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波瀾,永遠是那麼平靜的神『色』。這讓寧德的心裏飄起一絲害怕,她幾乎沒有怕過任何人,隻是這種異常的無欲無求讓她忽然感覺到了自己心底的無助空虛。她聽很多人說起過這個良貴人眉眼間有些像自己,那時她總是淡然地一笑,不置可否。及至真的見到了此人,寧德才有一絲恍然,這樣潔淨的女子就不應該生活在這個後宮裏。可衛晚晴並不像她。寧德雖是信佛的人,可是仍然處於這個紛擾的塵世中,不斷在這個紅塵滾滾的世界中抗爭,而衛氏卻似乎早就跳出萬丈紅塵了。在這一點上,寧德是敬佩她的,後宮之中那麼多人,可是真正無欲無求的卻似乎隻有她了。
至此之後,寧德一直對良貴人敬而遠之,這樣的人是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和幫助的。不過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寧德突然想起她了,想起了那一抹幾乎要讓人忘卻的淡漠影子。她的心中升起些隱隱的酸楚,為福凝,為衛氏,為後宮裏不斷奮鬥和掙紮的女人,也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