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秋去冬來,自進入十一月,太皇太後的病便一日不如一日,玄燁已將政務全部轉到慈寧宮偏殿,每日在乾清門上完朝,就匆匆趕回慈寧宮侍疾。玄燁博學多聞,自己原本就是懂醫的,因此太醫遞上來的方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禦醫們不敢告訴皇上太皇太後已經無力回天,仍舊照著方子開藥,但是玄燁也從藥方裏看出些許端倪,隻是他終究不肯放棄,遍檢方書,親調藥膳,夜晚就在慈寧宮席地而坐,衣不解帶。
到了二十九日,玄燁索性連早朝都不去上了,隻在慈寧宮一心侍疾。玄燁親自在慈寧宮侍疾,後宮眾人也無人敢托大,幾乎凡是能走動的後宮妃嬪都去了慈寧宮。佟貴妃見如此也不是辦法,於是和惠、德二妃一起編了個日期表,眾人按著日期輪流去慈寧宮侍疾,如此一來慈寧宮裏終於不顯得擁擠吵鬧了。
十二月乙巳朔,雖然九卿等多加上奏勸阻,玄燁仍舊決定親製祝文,步行禱於天壇,為太皇太後祈福。玄燁在誦讀祝文時涕淚交頤,“憶自弱齡,早失怙恃,趨承祖母膝下,三十餘年,鞠養教誨,以至有成。設無祖母太皇太後,斷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極之恩,畢生難報……若大算或窮,願減臣齡,冀增太皇太後數年之壽
這一日正好輪到寧德在慈寧宮侍疾,她靜默地待在西偏殿裏。這幾日,太皇太後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出神似的望著窗外,穿堂風掠過慈寧宮西偏殿的長廊,發出淒厲如鬼鳴的聲音,聽得人從脊梁骨涼起來。如今人都擠到太皇太後的內寢東殿去了,佟貴妃陪著玄燁不敢離開太皇太後一步,自然也在東殿照料。
寧德因為今早便要侍疾,所以昨晚就在慈寧宮過夜了。半睡半醒地眯了幾個時辰,天還未亮她就起身了。她見佟貴妃在太皇太後麵前殷勤服侍,也不願擠進去,於是自願去了西殿看著藥爐。不過這事自有藥監房的太監照料著,寧德便坐在一邊取了佛珠一遍遍地默念《大悲咒》。
藥爐裏的藥汁隨著火苗的翻滾呼呼地冒著一個個泡泡,頃刻間卻又消失不見了。隻是不斷地有新的泡沫泛起,而後一個個破裂。
外麵風雪交加,玄燁要步行去天壇祭祀,北京城的冬天天黑得早,寧德放下手中的佛珠,又不由得為他擔心,皇上九五之尊切莫出什麼事才好。如今他和太皇太後這般不舍,若是太皇太後真要有個三長兩短該怎麼辦呢?
這樣一等還果真入了夜,西華門外傳來玄燁回鑾的消息。片刻,就有宮女來傳她,“德主子,皇上請您過去
寧德點了點頭,放下佛珠,又讓禦藥監的太監小寶子把剛煎好了的藥膳裝了,親自提了,這才過去。
進了內寢,便看見玄燁在太皇太後的床邊坐著,其其格站在一旁,用流利的蒙古話哄得太皇太後很開心,一串的蒙古語在慈寧宮的暖閣裏回蕩,令人懷疑仿佛置身於科爾沁的大草原上。
佟貴妃雖然是靠在玄燁邊上,但是語言上的不通讓她一時看起來有些落寞,仿佛無形之中多出了一堵牆把她攔在了外麵。隻是她是皇貴妃不能這樣走開,隻是訕訕地像個木頭人似的杵在那裏。
見寧德進來了,佟貴妃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寧德朝她點了點頭,算是致意,又打開食盒,取了藥汁倒在青瓷碗裏,才遞給佟貴妃。
佟貴妃伸手接了,隻是太皇太後、玄燁和其其格說得愉快,她又不敢打岔,隻是偷偷地打量著玄燁。
玄燁見了,知道該吃藥了,便向佟貴妃點了點頭。於是佟貴妃捧著藥碗在太皇太後的床前跪下,玄燁親自拿了湯匙欲喂太皇太後吃藥。
黃色的藥汁遞到太皇太後嘴邊,太皇太後卻不肯開口,她抓住玄燁的手,環視了一圈身邊站著的蘇麻喇姑、其其格、佟貴妃和寧德,最後把眸子定格在玄燁身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聲道:“皇帝啊,不用這樣費力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是長生天在召喚我了。太宗文皇帝梓宮安奉已久,不可為我輕動,況且我心裏總是放心不下你阿瑪和你啊,你隻需在孝陵附近擇一安穩處將我下葬就好了,這樣我便再也沒有遺憾了
“媽媽(滿語奶奶的意思)玄燁似乎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了,用小時候的稱呼呼喊著太皇太後。他一抹臉,強顏歡笑道,“媽媽,你不要這樣說,孫子今天去天壇給您祭祀了,派去庫倫法顯寺求卦的人回來說,媽媽得的都是上上簽,過了這一劫媽媽還有三十多年的壽命呢!”
太皇太後動了動嘴角,依稀露出慘淡的笑容,“皇帝又來蒙騙我這個老婆子了她伸出手要去撫摸玄燁的頭,玄燁見狀立刻俯下身子讓太皇太後可以碰到他的頭。
然而太皇太後的手卻放下了,她努力地睜著眼睛,用更低的聲音道:“我要走了。皇上做事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個孩子她的手指朝著其其格的方向指了指,“她阿爸千裏迢迢把她從科爾沁送到北京城裏來,不用說也明白就是為了能讓她在北京城裏找到一門好親事。每次見到這個孩子我就想到自己,想到孝端文皇後、元妃、淑妃(以上皆為清太宗朝的妃子,博爾濟吉特氏)當時我們也像她這麼大,從一望無垠的草原來到了這規矩森嚴的後宮太皇太後喘了一口氣,又繼續道,“皇上要好好待她啊!老大和老二的事我已經知道,其其格這個丫頭終究是福薄啊,做不了我大清的太子妃了。皇上勉為其難就收下她吧,不然讓我怎麼去地下見我科爾沁的祖先啊!愛新覺羅氏和博爾濟吉特氏的世代聯姻不能毀在我這個老婆子手裏她拉緊了玄燁的手,“我知道,要皇帝收下這個丫頭,皇帝一定會有些為難的,但是……”她看了一眼其其格,用漢文繼續說道,“皇帝不用瞞我了,西北早晚是要用兵的,你收下了其其格,漠南、漠北的蒙古才能放心跟著你幹啊!”
佟貴妃不懂蒙語,聽得迷迷糊糊,隻是聽到他們說要對西北用兵之事,還以為太皇太後和皇上在商討國事,因此並不十分在意。寧德卻聽得暗暗心驚,她飛快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其其格,見其其格正低著頭絞著手中的帕子,似乎見談到她的婚事有些害羞的樣子,卻又時不時地偷偷扭過頭去瞧玄燁的表情。
見其其格這樣,寧德心裏猜了個大概。怕是太皇太後早就知道了其其格的心意,正是巴不得宮裏好有博爾濟吉特氏的人。這樣想來,原先讓其其格住到東六宮裏也是算計好的,如今太皇太後在病榻上這樣明明白白地向皇上表示,其其格定然也早就清楚的。太子雖好,但那還是百年之後的事,如今眼前就有現成的,何苦要拖到日後去說,再說了,太子那裏也保不定日後沒有科爾沁的人送過去。
這樣想著,寧德雖然感覺自己被太皇太後給出賣利用了,但仍舊能體諒到太皇太後的一片用心,她是自己的長輩,又在病中,為皇上、為博爾濟吉特氏、為滿蒙聯合的長久穩定多想著也是無錯的。隻是見了其其格的羞澀卻有些微惱,氣她這時候還要過來添亂。可是她瞥見跪在康熙身側的佟貴妃,心中不免又為其其格擔心起來。她這個丫頭,終究還是太輕率了。這宮裏又哪裏是那麼好待的,皇上又哪裏是人人都可以覬覦的。
三宮六院裏的那些妃子都還在望穿秋水呢,如今從蒙古蹦出來的一個小丫頭就要騎到她們頭上,她們那幫人怎麼可能安心,無風尚要生點兒浪,如今她這樣惹眼的入宮,還不要吵翻了天。不說別人,單是佟貴妃那樣柔順的一個人,為了這個後位做了多少事,如今才隻是一個皇貴妃,雖是統領後宮,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順的。其其格那樣的出身要進來,又是向來出中宮的姓氏,若是皇上真要對西北用兵了,她可就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了,怎麼能讓人不眼紅,不忌憚。現在其其格還能指望著太皇太後、太後護著,可是她們兩人終究不能護她一輩子,其其格這樣一個直率的性子,連麵上的功夫都不會做,今後該怎麼辦呢?
寧德歎了一口氣,她是心慈的,這樣想著又不免有些替她擔心了。隻是如今宮中已是夠亂的了,太子和大阿哥在前麵鬧得歡,幸虧惠妃怕事安分著,還不敢動起來,雖有什麼遮遮掩掩的家裏走動,可是向來都不過分。可其其格要是真的進宮來,皇上不寵她還好,若是真寵起來,還不知道這天要怎麼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