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夜。
自從太皇太後辭世,玄燁已有兩個月不招人侍寢,因此寧德知道皇上不會前來,便早早地卸了妝摟著十二公主歇下了。她緊緊地摟著懷裏的十二公主,生怕一鬆手就會永遠失去她。眼淚在眼中打著轉,然後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擦去眼角的淚,她就聽到琉璃開門進來了,在外頭的簾帳下跪下,稟道:“主子,乾清宮的梁公公來信了,今晚皇上要過來。”琉璃頓了頓,放低了聲音道,“梁諳達囑咐奴婢說,今晚皇上的心情不怎麼好,請主子小心服侍。”
寧德輕輕地鬆開抱著十二的手,坐起來,輕聲道:“叫林嬤嬤把公主抱出去吧,輕點兒,我剛把她哄睡著了,不要吵醒她。”
保母林氏來抱孩子的時候,寧德戀戀不舍地鬆了手,雖然皇上晚上要過來,這是他兩個月以來第一次招寢,又是走宮,親自到永和宮來瞧自己,可是寧德一想到要把十二送走,仍舊提不起精神來應付皇上。
她悶悶地叫了琉璃為她更衣梳妝,自己隻是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隻是抬頭仰望,透過窗戶唯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淒清。
片刻,宮外太監唱了喝,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除了近侍,其餘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寧德在屋裏迎他,玄燁一進門便歪在炕上,有些孩子氣地道:“好累,德兒過來幫朕捏捏。批了一天的奏章,脖子這裏酸得很。”
寧德抬起頭,見玄燁的嘴角都起了水泡,知道這幾天是真的累了,剛罷免了明珠,山西、山東又遇到了春旱。賑災的事一直是戶部在管,現在明珠下去,倒是牽扯了好多人,連戶部都在鬧騰,人心不穩,新上任的幾個侍郎辦事還不熟練,玄燁恐激起民變,這幾天盯得很緊。
她有些心疼,知道這是上火,趕忙叫琉璃備了涼茶,好敗敗火。
“要不要宣劉太醫過來,給皇上看看平安脈,不然明天去請安的時候叫太後看見了又該擔心了。”寧德關切地問著,手沿著肩胛骨下緣適度地按著。
玄燁閉著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舒坦,索『性』把頭也靠在寧德身上,懶洋洋地道:“不見。瞧他做什麼,他還能給朕開出什麼『藥』來。左右不過是上火,朕自己也能醫。隻要他們下麵能給朕少添點兒煩心事,朕的身子好著呢。”
寧德聽著玄燁的抱怨,隻能無奈地笑笑。太皇太後一去,倒真的像是重新做了小孩,現在連太醫都躲著瞧。前陣子他染了風寒,太醫院開了個湯劑,愣是嚷著要換成丸劑,還振振有詞道:“湯劑苦,那玩意兒他們自己都不要喝,攛掇著給朕喝,明明可以製成丸劑,就是為了省力,也不知安了什麼心。”
玄燁把頭枕在寧德身上,手腳還不老實,靠在她身上磨蹭了一陣,他的唇又湊到寧德的耳邊,魅『惑』地說:“老實說,想不想朕?”
寧德橫了他一眼,撅著嘴巴道:“不想,一點兒也不想。”
玄燁把她扳過來,摟到自己懷裏,“再說一遍試試?”說著手已經伸到她的衣服裏。寧德試著要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輕吻著她的耳垂,從心底泛起一陣酥麻。寧德被他抱得一時有些情『迷』意『亂』,失了方寸。
事畢,兩人都有些氣喘籲籲。玄燁捏著她的小臉,無賴地笑道:“還說不想呢,剛才是誰纏朕纏得那麼緊?”
寧德羞紅了臉,用被子蒙住自己發燙的臉頰,不去理睬他。
玄燁得意地翻過身子,舒舒服服地在一旁躺好,又去扯寧德身上的被子,笑道:“你別全拿走啊,給朕也蓋一點兒,不然明天就該著涼了,真的要傳太醫了。”
寧德從錦被裏探出頭,笑道:“你不是自己會醫嗎?傳什麼太醫啊!”
玄燁把她從被窩裏拎出來,摟到自己身邊,“自己醫便自己醫,有什麼了不起。西洋來了兩個傳教士,好像還有些本事,朕明天和他們研究醫術去。”
玄燁將她摟得緊些,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香氣盈滿鼻間,有些疑『惑』道:“今個兒你身上怎麼這麼香?倒是有些像他們西洋人進貢來的法蘭西花『露』水。”
寧德想了想,又拿自己的鼻子嗅了嗅,“哦,對了。定是琉璃那個小妮子,皇上要過來,我一時沒有準備,急急忙忙地叫了琉璃進來打扮,定是她擅自做主用了惠妃姐姐送來的那個水。”
玄燁聽到“惠妃”二字,反『射』般迅捷地起了帝王心術,他裝作無意地問道:“你和她走得很近嗎?”
寧德淡淡一笑,“也沒什麼熟不熟的,隻是我們四妃之間常有走動罷了。佟姐姐身子不好,宮裏的事大多交給我和她,因此走得勤些,多為正事。”
玄燁笑了笑,卻笑得刻薄,“政事?原來為著政事嗎?”他故意換了字眼,眸光冷冽如冰,胸中澎湃的情思也變得冰冷了,仿佛剛才的歡愉就不曾存在過。
玄燁坐起來,眼睛銳利得像一把刀子緊緊盯著寧德問道:“有人告訴朕,皇祖母走的那晚,你和惠妃在外頭嘀咕了半日才進來,後來你先進了慈寧宮,惠妃卻又折了回去,過了很久才回來。第二天,惠妃那裏便死了一個宮女,這件事朕倒是要聽聽你的解釋。朕要動明珠的意思,隻在你這裏略微提過,倒是沒想到朕的德兒那麼聰明,連這層意思都被你猜破了,看來朕在德兒麵前還真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在那明亮的燭台下,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冷酷而無情。
寧德嚇了一跳,玄燁說什麼她卻一個字也聽不懂,三個月前發生的事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永壽宮死了一個宮女,為什麼她從來都不知道?寧德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原先還是對她笑語溫存的皇上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可怕。寧德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宮女,死了?可是臣妾並不知曉啊!”
玄燁淡淡地開口,聲音如朝堂之上的冷然,“哦,是朕讓人給瞞住了。德妃若是知道了會怎麼做呢?”向來寵溺的稱呼變成了硬邦邦的德妃,從這一刻起麵前的這個男子已經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天子。
寧德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冰涼的,不是氣有人陷害她,而是為玄燁的不信任。那麼多年的感情了,難道自己在玄燁心中一點兒分量也沒有嗎?他為什麼要這樣懷疑自己,知道了怎麼辦?難不成那個宮女是自己動手殺的,還是自己知道了會去毀屍滅跡,會去通風報信。
寧德感覺自己的心像一片碎紙,被扯得粉碎,升起的卻是無可壓抑的恨和怨,十年前吳應熊一事他還沒有吸取教訓嗎?從那以後,兩人都極力避免在對方麵前談論政事。寧德也一心遠離風波,隻專心在後宮裏撫養孩子,侍奉太皇太後和太後兩位長輩。
寧德隻覺得那一刻自己隱忍了多年的脾氣又重新爆發了出來,上午佟貴妃帶給她的消息,已經讓她到了喪失理智的邊緣,晚上玄燁對她的質問,無疑讓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心底的荒蕪。她不管麵前的這個人是掌握著自己生殺大權的皇帝,仍舊梗著脖子近乎低吼道:“皇上就這樣不相信臣妾嗎?皇上難道忘了十年前臣妾所受的汙蔑了嗎?”
玄燁的眼睛裏也欲噴火,數十年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朕就是太相信你了,所以才一直忍著。別人把這件事稟告朕的時候,朕還想著要來聽聽你的解釋,所以來永和宮看你,就是想聽聽你怎麼說,你呢……”
他一句接一句地說著,寧德隻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飄『蕩』浮動著,倏忽又很近,近得像是在耳邊吵嚷。天卻越發高了,隻覺得那月光冰寒,像是一把剪刀,嘶啦一聲就將人剪開來。全然聽不見玄燁在說什麼,隻見他嘴唇翕動,剛剛養出來的胡子一翹一翹的。明明門窗緊閉,漏不進一絲風來,她卻覺著就像太皇太後走的那晚刮起的狂風冷冷地撲在身上,身子不住地發抖。
寧德的手握成了拳頭,把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在了那上麵,似乎隻有這樣才可以克製住將要留下來的眼淚。她瞧著有些暴怒失常的玄燁,冷冷道:“臣妾要是說臣妾隻是和惠妃在宮外隨意地聊了兩句,別的什麼話也沒有說,皇上會相信臣妾嗎?其實皇上今天晚上到永和宮來,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嗎?您心裏早就把臣妾和宮女之死,還有惠妃、明珠都給聯係上了,不是嗎?皇上早就在疑心臣妾了不是嗎?若是皇上沒有猜忌臣妾的話,其實以您的雄才大略,早就應該明白,大阿哥和太子,誰跟臣妾親?大阿哥從小就養在外頭,而太子從小跟著皇上、太皇太後,臣妾在慈寧宮、乾清宮都照顧過太子,太子從小就和臣妾親。臣妾犯得著撇下太子爺,去抱惠姐姐的大腿,去討好明珠嗎?臣妾便是與惠姐姐多說了幾句又怎樣?難道皇上要臣妾做啞巴,做傻子,不去結交那些姐姐、妹妹,每天冷著臉,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嗎?”
康熙被她非同尋常的態度惹怒了,他是萬乘之君,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他是自私的、自傲的,不容許別人挑戰他的權威,即便是自己心愛的女子,也必須完完全全臣服在他的腳下。他不在意寧德那天對惠妃說了什麼,便是有些越矩的話也沒有什麼關係,隻要她肯放低姿態,像後宮裏所有的女人一樣乖乖地道個歉,保證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事,他就會立刻像剛才那樣把她重新摟進懷裏。他剛才隻是想試一試寧德,誰知她的反應竟會出奇的大,那樣的不可理喻。她竟然不信他,她不相信自己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即使他心中明鏡似的,這電光火石般的一瞬,十多年的情分,忽然在他的心中流逝。
“看來朕是太寵著你了。”玄燁冷著臉說,“朕不想讓你教壞九公主和十二公主,佟妃跟朕提過太後一直想養個公主。如今九公主和十二公主朕先抱給太後去撫養,等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來見朕吧。”他猛地發出一聲悶吼,背轉過身去,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朕要你記得,朕是個皇帝!”
寧德看著玄燁怒氣衝衝地離開。剛才還劍拔弩張地與玄燁對峙,等玄燁一走,寧德的全身都像是被抽去了力氣,搖搖欲墜地坐到了冰冷的地磚上。她一下子都明白了,“佟妃跟朕提過太後一直想要養個公主。”又是佟貴妃,原來佟姐姐對自己從來都沒有放心過。
背後是一陣徹骨的涼意,如正生著大病一般。耳中嗡嗡作響,隻聽窗紙上聞著魚貫而入的風敲打著,簌簌有聲。
皇上走了,烏玉齊和小十二都被抱走了,以為可以依靠的佟貴妃卻在背後惡狠狠地連捅了自己三刀,一刀比一刀致命,一刀比一刀狠。為了可笑的愛情,她入了宮,如今愛情卻拋棄了自己;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她膝下的五個孩子卻一個都留不住了;她相信友誼,相信經過那麼多年,她和佟貴妃已經從相互利用的怪圈裏走了出來,可以沒有保留地互相扶持,然而一夕之間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玄燁並沒有明旨要責罰寧德,然而後宮的流言卻傳得飛快,很快所有的人幾乎都知道了那夜發生的事,永和宮再一次變成了冷宮。隻是這一次向來柔順的德妃竟變得十分倔強,恢複理智的玄燁隻是叫她認個錯、賠個禮也就算揭過不提了。然而寧德卻出人意料地沉默,隻是沉默,如看破紅塵的老僧終日在永和宮裏念經、打坐、參禪,再也不去理會後宮的紛爭。
這幾個月下來,她越發心靜,在她麵前似乎一切都掀不起任何波瀾。玄燁帶走九公主與十二公主隻是想『逼』她認錯,可是寧德索『性』連這兩個孩子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