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巧手會做很多南北味美食。比如江米酒、雞蛋餃、粽子、熏魚,還有五彩火鍋,裏麵除了肉丸子、魚丸子,還有西紅柿做的紅丸子、菠菜做的綠丸子。每逢過年,姥姥都要在廚房裏徹夜忙碌,為年三十全家坐在一起那一席溫暖的年夜飯。
姥姥極喜歡侍弄花花草草,院子裏滿是姥姥的花草,最多的是玻璃翠、美人蕉、西番蓮。這些花草可以續根,今年開完花,把根留好,明年還可以繼續開花。每開一朵花,每長一枝新枝,姥姥都特別開心。
姥姥說:過日子就不要馬虎,窮日子富日子都要有滋有味。再後來,五個兒女陸續長大成人,全民上山下鄉,姥姥家的四合院曾一度鎖門關院。媽媽師範畢業後去了北京遠郊區縣房山的一個山溝小學教書,一待14年,大舅奔赴東北北大荒,二舅去了山西原平,三舅去了內蒙古,小姨在平穀插隊,姥姥在順義下放勞動。
一家人悲歡離合很多年,像那個年代的很多家庭一樣。“文革”後多年,姥姥和她的五個子女終於再聚到小四合院。我曾經問姥姥為什麼不去找有關部門要回家裏的大四合院,要回被抄走的那些東西。姥姥說:那些鄰居,也是無辜的,也不容易,這麼些年鄰裏街坊也有很多照應,把人家趕走了人家住哪裏?再說,五個兒女各自長大成家,有這麼兩間房也就夠用了;至於那些東西,本來就是身外之物,要回來有何用?
姥姥特別喜歡照相。和姥姥在一起最快樂的事是翻看家裏的老相冊,姥姥長了老繭的雙手,一邊摩挲著那些老照片,一邊給我講那些過去的故事。每一次看到姥姥年輕時和姥爺的合影,我的心都“咯噔”一下,不知說什麼好。姥姥並無哀傷,反而甜蜜地給我講她和姥爺的很多往事。她說,那一年剛搬到北京時,覺得北京好大啊,必得學會騎自行車,姥爺先說“女孩子學什麼自行車,多危險”,後來耐不住姥姥軟磨硬泡,終於買了一輛自行車,在小院裏一個踉蹌著騎、一個後麵小跑著推,一個下午就學會了。姥姥跟我說“一個下午就學會了”時,臉上有小小的得意和甜蜜。
很多年後,當我也開始談戀愛,悟出:也許在姥姥心裏,有關姥爺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年輕的恩愛記憶中,而人不在的日子裏姥姥一定認為姥爺已到了天堂。
姥姥相冊裏,有一張上了色的黑白小照,特別好看。姥姥說那個時候在上海女校,女孩子們都很時髦。聖誕節時,女生們會把自己喜歡的小照片上了色,做成聖誕卡片,送給心儀的男生。我聽了大笑,打趣道,姥姥您年輕時很開放嘛!
姥姥一直懷念西餐,在後來的很多年裏,我每次去看老人都要帶幾塊大酒店裏上好的奶油蛋糕。姥姥也經常給我講她成長的“大上海”的燈紅酒綠。我剛去上海ELLE編輯部工作的時候,姥姥問我:去沒去百樂門白相啊?外灘是不是還那麼美?法租界的梧桐還在麼?……
上班沒幾年,我迷上買包。媽媽問起包的價錢,我總是吞吞吐吐說個零頭,很怕被媽媽嘮叨亂花錢。但是去看姥姥的時候,我喜歡背著新包讓老人鑒定下品位,姥姥問多少錢,我也實話實說。姥姥總是說:哎呦,真是不便宜,不過很配我外孫女!我穿上小裙在姥姥麵前轉,她便嘖嘖讚歎:身材真好,和我年輕時一個樣!
老人今年已近九十高齡,受腿疾之困多年,坐輪椅才能出門。今年過年,我帶著雙胞胎女兒去看老人。進門,見老人穿了件新做的大紅繡花棉襖,端坐在沙發上。我一坐下來,老人就得意地悄悄跟我說:大紅襖,新做的,花樣還行吧?……
我一直無從想象,在那些貧窮、艱難甚至受辱的窘困日子裏,姥姥是如何讓自己自尊,自強,不自棄,不自輕。人們總說“人窮誌短”,我始終不信,因為我在姥姥身上,看到了人很窮而誌不短。
在我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姥姥是我目中所及的最美麗的女人。當我第一次知道“優雅”這個詞的時候,立刻覺得那是最恰如其分能形容姥姥的兩個字。是姥姥教我“看懂”這兩個字對一個女人的意義,那一種境界,如同家裏的海棠花。海棠是一種很容易養的花,姥姥家裏和媽媽家裏都常年養著,它沒有牡丹的嬌豔,沒有玉蘭的華貴,沒有梅花的清高,但在每年最嚴寒的季節,它都頑強而燦爛地綻放著。
謹以此文,送給我親愛的姥姥,祝老人健康長壽。謹以此文,解讀“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