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盛大的頒獎晚會。主持人宣布:封建婚姻犧牲品代表的獲得者———朱安。掌聲雷動。朱安,一個瘦弱的老女人踮著小腳,在禮儀小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上了台,從頒獎人手中接過證書和獎杯。未開言淚千行。全場鴉雀無聲。台上的追光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臉上。平靜,又平靜。然後,她踮了踮腳,這才夠著麥克風。她說,感謝……也感謝……更感謝……大家都知道,有一個人她不得不感謝,而且要重重地感謝,否則她哪裏能得到這個獎。這個人,就是魯迅。朱安是魯迅的原配夫人,魯迅卻隻把她當作母親送給他的禮物。
一個女人等於一件禮物,那這個女人還是女人嗎?不是。說朱安,還得從朱家說起,從朱家和周家的關係說起。朱安的父親叫朱耀庭,紹興城裏凰儀橋(又稱黃泥橋)丁家弄人。丁家弄的朱宅,人稱“朱家台門”。台門,通俗地說,大宅門,大宅邸。大宅門裏住著的當然是大戶人家,不是有權人就是有錢人。周家也稱“周家台門”。照紹興人的說法,朱安和魯迅兄弟都屬於台門貨。朱家何以成台門,緣於朱家先輩曾任過江蘇省揚州府官吏。朱耀庭先做過幕僚後又經商,一度還準備在宅門裏開當鋪。
這樣的朱家和那樣的周家,門當吧戶對吧。兩家結親,非始於魯迅和朱安,而是魯迅的開蒙塾師、叔祖(周氏義房族祖父)周玉田和丁家弄的朱氏。周玉田譜名兆蘭,夫人就被人稱作蘭太太。這位叔祖母蘭太太是個有趣的人。有一次她把曬衣服的竹竿架在珠蘭的枝條上,細枝受不了力斷了,竹竿倒下來。她見狀,憤憤地罵一句,死屍。為什麼要罵死屍呢?誰是死屍?是那折了的枝條,還是倒了的竹竿?沒人搞得清她心裏怎麼想。她平時愛跟小孩子玩,稱魯迅他們這幫小孩子為小友。
嫁到周家的蘭太太常常回娘家丁家弄,又常常把娘家的親戚帶到周家串門,特別是她的兄弟朱霞汀和內侄孫朱可銘,周家的門檻幾乎都讓他們踏破了。朱可銘是誰?朱安唯一的弟弟。周家,弟弟去得,姐姐當然也去得。蘭太太也帶朱安去周家玩。一來二去,魯瑞注意上了這個安姑娘,也喜歡上了。魯瑞為什麼會喜歡朱安呢?論貌,論才,朱安實在不是魯琴姑的對手。她長得——客觀地說——不好看,個子很矮,長長的臉,皮膚有點黑,前額外突。一個女人好不好看,有時並不僅僅在於相貌,更在於神情。
她有些木訥,也就顯得呆板不生動。連貌都不在乎,魯瑞還會看重才?女人無才便是德。我是挑媳婦,又不是選女狀元。這點,不論。一個無貌無才的女人還會有什麼值得誇讚的東西?心靈美啊。魯瑞眼裏的朱安就是這麼一個內在美遠大於外在美的姑娘。她知禮儀懂規矩有禮貌,尊老愛幼性情溫順,她還愛勞動講衛生,生活節儉不愛慕虛榮。日子是過的,不是看的。魯瑞自信地斷定,朱安是會過日子的好媳婦。這還不夠,還得問清楚生辰八字,再也不能犯魯琴姑那樣的錯誤了。
這個時候,輪到媒妁出場了。魯瑞請托的媒人,是周玉田和蘭太太的長媳謙少奶奶(她老公叫周伯撝,小名謙)。謙少奶奶家和魯迅家住前後院,中間隔著一個小天井和一道曲尺形的牆。謙少奶奶婚後生了一個孩子,後來發高燒死了。不知為什麼,她再怎麼使勁兒也生不出第二個孩子了。因為感同身受,她對也死了孩子的魯瑞懷有一份特別的感情,常去探望魯瑞,陪她說話,安慰她。兩個都死過孩子的女人,成了閨蜜。常常的,謙少奶奶隔著圍牆向魯瑞喊話,吃過飯沒有?魯瑞隔著圍牆回答,吃過了(還沒吃呢,你吃過了嗎?)這是一幅很田園很溫馨的生活畫麵。
你當真相中了我婆婆的內侄女?謙少奶奶問魯瑞。當真,當真,我還騙你麼?魯瑞加重語氣回答。那我這個媒做定了,而且一定給你做成。謙少奶奶幾乎在發誓。謙少奶奶真有做媒人的天賦,領命後立即奔忙起來,很快拿來了生辰八字。魯瑞一看就樂了:朱安比魯迅大三歲,又是一個抱金磚,好耶!謙媒人還用她能說會道的那張嘴,為朱安掏盡了人間所有華麗詞藻。歸根結底,一句話,朱安這個媳婦一定勝過魯家所有的表姐表妹們。可憐的周家長子魯迅,又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有了老婆。
1901年,周福清被釋放了。這是周家的一大喜事。單喜還不夠,還要雙喜。就擇日讓長子和安姑娘完婚,湊成一個喜上加喜吧。魯瑞主意拿定,立即著手行動起來:向朱家發頭盤財禮,然後請庚(就是正式問明女方生辰,以便擇定良辰吉日),接著發二盤財禮。她忙前忙後,唯獨不去問問兒子中意不中意,同意不同意。她包辦得來勁。兒子的結婚之喜,不是兒子本人的,而是他的媽媽的。可是魯瑞未料到,就在這節骨眼上,兒子跑掉了。別急別急,兒子不是聽說了婚事而出走的,他出國留學去了。
到日本。魯瑞的如意打算落了空,不得不推遲婚禮。婚事都已經進行到了這個程度,魯迅真的還是一無所知嗎?不可能。因為家有小“暗探”,是誰?二弟周作人。這兄弟倆當時非常要好。收大哥信聽大哥繪聲繪色於外麵精彩的世界,是周作人每天最陽光燦爛的時候;給大哥寫信訴說青春期少年特有的煩惱愁悶(不是強說愁,是真的愁),是他最好的發泄方式。三天兩頭給大哥寫信,他當然會把家裏的事告訴他,何況是他的婚姻大事。如果魯迅在接到作人的信知道母親的安排後,立即返家跟母親作堅決的鬥爭,誓死反抗,鬧,大鬧,狂鬧,鬧他個天翻地覆天旋地轉,鬧他個雞犬不寧人仰馬翻,那麼,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不幸呢(他自己不幸,朱安更可憐)?“扼殺在搖籃裏”這句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