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魯迅什麼也沒做,原因大概是:一,做聽媽話的乖孩子,他做慣了。跟著媽的指揮棒轉,他也跟慣了。他堅守著為人子女不忤逆不反叛的傳統。他一直都認為,媽是苦過的,是苦命的女人,對這樣的媽,他隻有順,沒有抗。他也信任媽,媽那麼愛他不可能害他,她替他找的老婆,能差到哪兒去?二,此時,他尚沒有生成強烈的反封建傳統(當然包括封建婚姻)的意識。他也還沒有認識到封建腐朽扼殺人性的包辦婚姻的危害性,更沒有體會過自由戀愛的愉悅。
“包辦”怎麼啦?媽不也是被包辦給爸的嘛,爸媽不是在一起生兒育女風平浪靜地生活得不錯嘛。對爸來說,魯瑞這個老婆,包辦得好。什麼也沒做,意味著什麼?默認,默許。這就造成沒有被扼殺的“嬰兒”在搖籃裏一天天長大,直到撐破搖籃弄得事情無法收拾。什麼也沒做的魯迅因為他的不做而一步步走向穀底,也拖拽著朱安一步步走向深淵。等到清醒過來,男人的他一躍而起跳上了崖頭,女人的朱安卻爬不出來了,永遠地沉沒。也不能說魯迅什麼都沒做,他做了,隻是後來做的——他到日本大開了眼界後,對未過門的小腳媳婦有了不滿。
他給母親寫信,給這樁沒有經當事人同意批準的親事附帶了兩個條件:讓安姑娘放足,讓安姑娘進學堂讀書,否則……(下麵的話就不用說了)。這是條件嗎?這是天方夜譚。你如何讓一個已經纏了十幾二十年的女人放足?她的足,早已骨裂了筋斷了肉爛了,流過了血淌過了膿。纏得變了形也定了形的足,怎能放得開?少廢話,我媽魯瑞不是就放足了嗎?我媽還比她安姑娘年長呢。是是是,魯瑞放過足,可她放出來的足,跟普通大足女人的足一樣嗎?不管怎樣,我媽的足放得,她安姑娘的足也就可以放得。
至於放成什麼樣,不論?是的,不論。明白了,你要的不是一雙大足,而隻是放足行為本身?也許是吧。即便安姑娘依你的條件放了足,你以為她就跟你一樣立即具有了反封建思想反封建意識,跟你成為同一戰壕的戰友,跟你有了共同話題共同語言,跟你相合相配了?她還是她,不會因為放足而改變。你又如何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進學堂讀書?是從九年義務教育開始,還是直接考研讀博?進識字班,掃盲班也可以。好吧,不過,即便她認識了“人口手牛馬羊”,會寫你魯迅的大名,在給你寫的信上少畫幾個圈,又能怎樣?一個受了二十多年傳統教育的女人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的觀念根深蒂固,識了字會讀書,她終究還是以當你的老婆為己任,而不會成為你的同誌。
何況,你找老婆幹什麼?是讓她幫你寫論文,還是幫你改文章?過柴米油鹽的日子而已……明知不可而為之,至少毫無意義。魯迅的這兩個所謂條件,朱安懶得搭理。什麼條件不條件的,少跟我來那虛的一套,我隻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認婚約。婚約懂不懂?它也是一種契約,是有法律效力的。遵紀守法,是我等公民應盡的義務。到底是魯瑞的兒子。就像當年魯瑞違約魯琴姑采取的辦法一樣,魯迅對母親為他包辦的婚事,也是一個字,拖。我賴在日本就是不回去,看你們怎麼著。
沒有新郎,不肯放足不肯進學堂讀書的新娘,你就空等下去吧,咱們就這麼耗著,看誰耗得過誰,我一個大男人,耗得起,你一個小女人,耗不起。難不成你們會派人來綁我?這裏是日本耶,來一趟容易嗎?女方家還真的耗不起。轉眼,朱安28歲了。奔三的女人,就是在今天也會讓父母著急讓親友歎息,何況在那個年代。那時還有“養女不過二十六”的約定俗成,朱安都已經超過了二十六的極限。朱家很著急,使勁兒催魯家。魯瑞也著急,可她又有什麼辦法。她的辦法隻有一個,給兒子寫信,讓,更準確地說,請他回來與安姑娘拜堂成親。
兒子回信了!是好消息嗎?不是,是壞消息。他明確提出,要朱家姑娘另外嫁人。也就是說,他要毀婚——不,是他請老媽毀婚。這時,朱家又來人氣急敗壞地責問魯瑞:“你聽說了嗎?”魯瑞不明白:“聽說什麼?”“樟壽在日本成親了!”“不可能。”“怎麼不可能?”“他跟誰成親?”“一個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更不可能。他一個中國人怎麼能跟日本女人成親?”“有人親眼看見他抱著一個孩子在散步,身邊還有一個日本女人。”“孩子?他不但成親了,而且還生了孩子?不可能。
”魯瑞嘴上咬定不可能,心裏卻犯嘀咕。是啊,她怎麼敢肯定不是呢。如果是傳說,那還好說;如果是真的,我們魯家可就要背負不義之名,丟盡了臉麵,日後還怎麼在這地麵上待?有了毀婚的前科留下了案底,我還有兩個兒子呢,將來誰還敢上門說媒提親。這混小子,這臭小子,害死你媽我了!等等等等。就算那是真的,也犯不著毀婚啊。娶一個是娶,娶兩個也是娶,男人三妻四妾又何妨。誰大誰小不是問題,隻要不退了安姑娘不沾毀婚之惡名,怎麼樣都好。換句話說,無論如何,那親,還是可以成的——隻要想法兒把兒子弄回來,按下他的頭,壓彎他的膝,讓他磕頭三拜。
齊活兒啦!就這麼幹!魯瑞一邊兒雇來裝修隊將房屋進行大規模改造和裝修,精心布置出了一間新房。裝修錢哪兒來?好辦,典掉一部分房子;一邊兒給魯迅寫信打電報。信和電報的內容隻有一個:老母病危,速返。單純又孝順的魯迅哪知老媽會跟他來這一手,接了信和電報心急如焚,沒多考慮就打點行裝車啊船的趕回了家。一張早就張開的大網,一下子把他兜頭網住。他落入了親愛的媽為他設下的圈套。當地的婚禮一般都放在冬天。魯迅的婚禮罕見地被放在了大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