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迎著靜街鼓的“咚咚”聲開進城,背後已是漫天紅霞。
數裏長街燈火連綿,坊內熱鬧非凡,車子不多時就到了河對岸,停在廊橋邊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老樹下。
薑漓撩開竹簾,雪藕般的手臂探出窗外。
“還摘啊?這麼晚了,不曉得老太君又要怎麼為難娘子你。”婢女迎兒忍不住提醒。
“反正都這個時候了,也不差一刻半刻。”
薑漓纖白的手伸到最近的枝杈旁,略作挑揀,便摘下兩顆連串的相思豆。
那豆子上圓下窄,形似雞心狀,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她把豆放進隨身的荷包,看著裏麵紅豔豔的一捧,似乎很滿意,小心收回懷中,然後仍舊把那隻裝著束帶的長漆盒抱在手上。
迎兒看得直歎氣,在旁邊低聲嘟囔:“今日在寺裏,那和尚色胚似的醜樣,看得人一身雞皮疙瘩,我在外頭急得火上房,生怕帶人來遲了,娘子真吃了他的虧,就為了件東西,值得麼?”
薑漓沒答她,唇角抿起的淺笑卻不言而喻。
“唉……娘子這般為了郎君,也不知他現在念著娘子沒有。”
薑漓像是沒聽到,隔著竹簾望向窗外。
天幾近全黑了,月亮半邊藏在雲彩裏,半邊灰蒙蒙的,周圍那圈紫中沁紅的暈環異常醒目。
自從嫁進裴家,這是第二次瞧見月暈,上回看這天象離現在隔了多久,她就有多久沒見過自己的夫君了。
按朝廷的規矩,潁川這類近畿折衝府每半年入京戍守一次,為期不過三十天。
從去年下元節算起,掰開揉碎了數日子,足足等了一個冬天,轉過年來,匆匆又到了入夏時節。
人,卻連半點返程的消息都沒有。
究竟因為什麼?
她不知道,恍惚間腦中仿佛隻剩下那天看到的月暈,大約也是這個時候,這個樣子……
“走吧。”薑漓回過神,向後靠了靠。
迎兒還憋著一肚子牢騷,聽她語聲淡而無味,也不敢再多嘴多舌,探過身去在門口的木杠上敲了三下。
前麵的家奴揚鞭催馬,車子在一扭一晃的輕顫中又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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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漸漸散了,天上隻剩下一輪長了毛的月亮,薄霧彌漫似的光灑進青石巷,鋪瀉在那座高牆大宅前。
裴府前後共三重院落,最裏麵一進住得是裴家祖母。
薑漓下車入府,就緊趕著去問安。
轉過夾道盡頭的垂花門,剛到回廊下,便望見正廳裏燈光晃眼,西廂臥房裏反而是暗的。
嫁進門這一年多,裴老夫人的習慣她也大致心裏有數,知道這是請了郎中來問診,倒也沒在意。
等走到近處,就聽郎中在裏麵嘖聲道:“……從脈象看,老太君這些日子怕是心緒又不甚好,上回說過,還是不宜傷神,更不宜動氣,否則牽連起病根來……”
“嗬,老身命苦啊!兒子含冤去得早,陪著相公流放邊地十年,可憐他也沒等到平反昭雪的那天,好容易孫子長大成人,又仰賴皇恩浩蕩得了官做,以為撥雲見日了,誰曾想老天爺又把個災星送上門來……”
老夫人唉聲歎氣,毫無避忌的從廳內送出來,一股腦都落在薑漓頭上。
她不是頭回見裴家祖母在外人麵前數落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聽到“災星”這兩個字,可心還是忽的一墜,像迎麵撞上了什麼,人懵懵的愣在原地。
之後兩人又說了什麼,薑漓幾乎都沒聽到。
為免尷尬,她等那郎中起身告辭,由家奴從另一邊送出門,才過去叫人通稟。
不多時,摔杯砸碗的脆裂聲就戳進耳朵裏,裴老夫人在裏麵吼道:“誰稀罕她來見!小妮子根本不把我這老太婆放在眼裏,思兒去了京裏,她便守不住了,這些日三天兩頭往外跑,天知道做出什麼下賤勾當,讓她滾!滾得越遠越好!”
薑漓木著臉聽完咒罵,沒再去看婢女回複的冷眼搖頭,在外麵行了問安禮,起身離開了。
一步一沉回到自己的院子,正要上樓,忽然聽到前麵亂哄哄的,回頭就看幾名家奴正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從腰門抬了進來。
她心頭“砰”的一跳,幾步衝下台階奔過去,到門口蹺腳張望。
跟在隊伍後頭的卻是裴府管事的老家院,見她先是一愣,隨即滿麵春風地迎上前:“原來少夫人在這裏,老奴正要報喜呢,公子爺從京裏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