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明說,可話裏指的是什麼卻已經昭然若揭。
裴老太君“呼”的坐起身:“少拐著彎兒氣我這老婆子,不這麼著,你要把薑家那小賤人留到何時?”
“所以呢?”裴玄思低眸捋著袖口,撇唇輕嗬,“你老就苦心張羅著,給親孫兒安排下這麼個人?”
“攸寧怎麼了?論容貌、人品、家世,哪條不是一等一的?尤其比那姓薑的小賤人強!你這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怕是連我這個祖母都不放在眼裏了吧?”
裴老太君越說越怒,咬牙瞪著眼前這個全然不知她苦心的不肖子孫:“那天不是把話都跟那賤人挑明了麼,還容她纏著你做什麼?優柔寡斷,拖泥帶水,還像個裴家的男人麼!你要是盼我這老婆子能多活幾年,就趁現在跟那賤人一刀兩斷,從此再無瓜葛。至於攸寧,娶了也好,收在偏房也罷,隨你的便,我不過問。”
這下子是把肚裏的話一口氣全攤明了。
裴老太君長籲了一聲,頂在喉嚨裏那口氣才慢慢舒開,雙眼一直覷著自家孫子的反應。
坐在椅中的裴玄思始終默聲不語,捏著緋紅的袖口一寸寸地捋著,仿佛那上麵有永遠撫不平的褶,又好像是無意之舉,純粹隻為宣泄積聚在心頭的煩鬱。
“怎麼啞巴啦?好,不吭聲,我就當你應承了,這事就這麼定下來。”
裴老太君“哼”了一聲,臉上的皺紋剛隨著得意的笑綻開,裴玄思便袍袖一抖,從椅子上長身而起,依著問安告退的規矩行禮。
“夜深了,你老還是早點安歇,別熬壞了身子。哦,差點忘了件事,京裏天幹物燥,易傷肝脾,你老當年就有這個症候,如今上了年歲,就更不可大意,孫兒剛入京履職,一時也脫不開身朝夕侍奉,不如這樣吧,找個時候還是送你老回潁川去,那邊安生,水土也滋潤,正好清靜頤養。”
話音落盡,人已經到了門口,拉開廳門,撩袍跨出去,順手一關,將追身而來的斥罵都阻隔在裏麵。
夜風幽涼,不知何時起了霧,蒙蒙地籠罩庭院。
站在廊簷下,斜斜地向上望。
天空是深沉的灰,幾點離散的星暗得幾不可見,連那彎殘月也被霧氣侵染的不再皎潔,隻剩幾縷斷續的白影,卻不知在堅守什麼。兀自不肯沉落在深淵般的夜幕中。
裴玄思佇立片刻,負手走出院子。
剛轉進夾道,隱約間一聲清越的錚音傳來,在左右兩壁間激蕩出鍾磬般澄淨空靈回響。
那是琴聲。
他驀然駐足,循聲向上望。
牆外那座小樓也隨著霧氣渾染在天地間,但其中卻有一團黃瑩瑩的燈火,星辰般孤懸在這片濃沉的混沌中。
琴聲悠然飄落,恬淡清絕,如泣如訴。
裴玄思入定似的地聽著,怔怔出神……
天光漸亮時,霧也散了。
薄紗燈罩裏的蠟燭才燃盡不久,淡淡的煙火味兒就被清涼的風吹散。
案頭橫擱的古琴上,繃斷的宮弦毫無生氣地搭在琴腰處。
繞梁的琴聲剛剛也在洋若江海的高處戛然而止。
那隻毫無素白的手還頓在半空裏輕顫,食指前端一道半寸長的傷口格外顯眼,細密的血珠正往外滲,在指尖聚成豆大的一滴,終於墜落在琴麵上。
薑漓渾然不覺得疼,木著臉愣了許久,才把手指含在口中輕吮,盈盈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
日頭漸漸爬高,院子裏殘破的景象也比昨晚更增添了幾分荒涼。
離窗口不願有棵瘋長的野樹,雖然高大,卻已經枯敗,枝杈間沒有一片葉子,倒也沒遮蔽視線,就連對麵院牆外的夾道都能看個大概。
“娘子,你一夜沒睡,先吃碗粥,好生歇歇吧。”
迎兒端著托盤進來,把粥碗放在桌上,雙眼也紅紅的,顯然這一夜也沒踏實歇過片刻。
薑漓半點胃口也沒有,剛想說“放著吧”,又覺拂她的意不好,迤迤地回過頭,搭眼便瞧見靠在外麵梯欄上東西,正是裝螭虎扣帶的長漆盒。
“怎麼把它放在那裏?”她詫異問。
“哦,我拾掇的時候,有些大件的擱不下,就尋思塞到別處去。”
話說得輕巧,薑漓卻知道是言不由衷,迎兒這丫頭現在恨透了裴玄思,當然不願把他的東西往一塊收拾。
她歎口氣,正要吩咐還像原來那般放著,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院牆外有一道軒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