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門天坑是大地上一條龜裂的縫隙,中間寬,兩頭窄,從上空俯瞰,仿佛是利刃在西北大地上捅了一刀,濃黑的血液緩緩湧出。天坑中本有積水,被屍身殘骸染成了血色,幾乎沒有人型的屍體相護交疊,在水麵上浮沉,隱約的嗚咽聲是被血水吞沒的哀嚎。在血色還未凝結成黑色之前,水麵上被倒上了黑色的桐油,蠅蟲因貪食都被粘連其中,最後葬身火海。半幅腦殼的眼窩中,血水被燒得幾欲沸騰,眼球早已不在,躲開了被烹煮的命運。
深陷在土門天坑的屍骸與烈焰中,熱浪混著焦糊的血腥氣蒸騰向上,白牧先卻想起了明德元年的夏天,碧竹濤濤,蟬鳴不已。
那天午後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熱烈耀眼,慈元殿裏卻幹燥涼爽,白牧先靜靜地站在內侍的行列,背後的汗意和胸腔中的燥熱逐漸消退,等待著分派差事。
淺綠色內侍公服下,硬挺的厚棉布內衣摩擦著他破了皮的膝蓋和手肘,這樣直立不動,衣服不再摩擦傷口,汗液消退,針紮一樣的痛楚也少了一些。
那時他從福寧長公主的府邸調回大內後宮已經快兩年了,內侍省管人事差遣的老押班,裘哲,依舊讓他在後宮的西北角掃樹葉,早晚應卯的路上少不了裘哲身邊的幹兒子、徒弟什麼的來給他些苦頭,日子久了他也摸出了規律,隻要自己摔得慘些,掛了彩,他們也就心滿意足地散開了,就不必懸心他們還有什麼後手。他當值的地方偏遠,就算傷到臉,也沒有哪位巡查都知或尚宮看見。
隻是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是舊朝換新,新皇登基以來,後宮首次公開分派差事的日子,最近幾日沒什麼人來折騰他,臉上還算幹淨,沒有傷。他心裏不敢奢望太過,隻想著有一份體麵的,不受那老東西騷擾的差事。他像石像一般恭敬站立在內侍高班隊列的最後,心裏想著,這老東西還是跟自己過不去,這公主皇子親自挑選隨侍的場合,依舊讓他站在最角落裏,還好自己個子高,顯眼些。
他餘光隻見傳聞中的雙生公主相繼進殿,最先衝進來一團鵝黃色輕盈的身影,她走得飛快,然後堪堪在皇後娘娘麵前停下,屈膝行禮。
“好好走路!這已經進宮快半年了,怎麼還毛毛躁躁的!”皇後剛才還在同身邊的女官容時說著什麼,笑意還沒來得及收斂就嫌了她一句。
隻見她左右找了找望了望,沒有發現父親的身影便繼續輕快的步伐。她身後的那個女孩長得和她九分相像,一身桃紅緞麵顯身段的衣裙,跟著她跑跑跳跳進來了,見姐姐頓了腳步,也有樣學樣的放緩了一些。
桃紅身影撲向了皇後娘娘的身邊,嬌憨地鬧著要看娘娘膝上抱著的名冊,而鵝黃色的身影率先走向了內侍佇立的隊伍,眼眸迅速地尋找著,直到眼神落在隊伍的最後一排。
白牧先比同列的人高上半頭,站在最後,脖頸兒便比別人壓得更低些,像是一隻溫順的禽鳥。可是他的麵容卻像是隱於荒野的刀劍,眉峰銳利,眉骨高挑分明,眉毛又黑又硬,睫毛低垂著,漆黑如墨的瞳孔裏籠罩著薄薄一層荒涼,鼻梁直挺,嘴唇的輪廓有棱有角,鋒利的下頜被他脖頸兒低順的角度隱藏。這幅麵孔放在低眉順眼內侍的隊伍中,顯得格格不入。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反複確認後走上前,側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回道:“回殿下,臣,白牧先。”
她彎腰側頭去看他低垂的麵容,說:“那你,願意跟我走嗎?”
白牧先拱手斂容,暗自長舒了一口氣,側身出列的時候偷偷看了她一眼,撞進了她沉靜又靈動的眼眸裏,不敢多看便收回了目光,他心想,這沒有養在深宮的公主,眼睛裏都是他沒有見過的狡黠。
去年年末,趙乾光一家就已經搬進宮裏,一家人擠在襄平殿,為先帝侍病榻前,在宮中極少走動,今年年初,老皇帝駕崩,新皇繼位,改年號為明德。
趙乾光,膝下兩子三女,皆為嫡妻曹氏曹晴所出,長女趙懿嫻已經遠嫁,長子趙翊當即冊封東宮,次子趙晟封為舒王,還有一對雙生公主,趙懿萱、趙懿蘭分別為平寧公主、平成公主。站在白牧先麵前的是平寧公主趙懿萱。
趕在她妹妹前麵,她還依製選了兩個內侍,劉綺和劉湛,是一對兄弟,兩個宮女,紫竹和青梨。好像擔心趙懿蘭搶她的,一行人立馬跟著她出了慈元殿,直到走到玉澗閣門口,白牧先神色一頓,看了看走在前邊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想說。這玉澗閣原是先帝長女福寧長公主出嫁前的閨閣,長公主前年因醜聞自縊於此。
趙懿萱腳步沒有停頓,他也沒有機會多言。
玉英、玉澗,兩座宮殿,一座有花,一座有水。平寧公主居玉澗,平成居玉英,比鄰而居。玉澗閣中有一眼活水,圍著整個院落種滿了碧綠的竹子,幾乎阻隔所有的盛夏炙烤,幽靜又涼爽,人一步踏進來便會安靜下來。這座宮殿沒有多餘的裝飾,在精致的大內後宮,略顯古樸老舊,不過趙懿萱第一眼便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