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昨夜西風凋碧樹1.1花花太歲王伯當頹然坐在長樂椅上,臉色慘白,沒了人色,不知是酒色過度過早的淘幹淨了身子骨發虛?還是遇上了危機情緒緊張精神失常?他的雙眼發直,盯著八仙桌上的一張宣紙,其實隻是一隻小紙條,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今夜子時,借王伯當項上人頭一用。落款是七個字:昨夜西風凋碧樹。
“四弟,你也不必著急,那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我們這麼多人總要保了你周全。”聲音溫柔親切,卻透著果敢。說話之人乃是一位女眷,正端坐在王伯當上首的春凳上,她叫花陰,是王伯當的堂兄,王老太太嫡親孫子王伯仁的妻子。她雙十年華,盤了婦人髻,青絲如墨,顯出來一張瓜子臉,玉麵含春。粉黛微施,秀麗而不失典雅。新月彎眉下鑲著一雙單鳳眼,靈動中滿是聰慧。嘴角稍翹,兩個酒窩淺淺,笑意自生。當真是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容。
“又不是借你的腦袋,你當然說風涼話了!”王伯當歇斯底裏的說,全然不顧及對方是自己的嫂子,這在等級森嚴的王氏家族裏還是很少見的。花陰費力不討好,聽見王伯當的話,早氣紅了臉,眼中含了淚水,手指輕顫,說不出話來。重陽最是見不得花陰受罪,騰的跳起來,罵道,“放肆!”花陰的丈夫王伯仁接道,“老四,你昏了頭,還不向你嫂子賠禮道歉?”王伯仁一直打理家族生意,是王家“伯”字輩兄弟的老大,最是精明的人,說話時候已經朝王伯當的親兄弟王伯夷使了眼色。後者趕緊一推王伯當,哥哥,快給嫂子賠罪。王伯當看見重陽凶神惡煞般的臉孔,心下早發虛了,明白此人得罪不得,子時還要主力靠他來保護,於是拱手向花陰說,“嫂子,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兄弟一般見識,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說著還滴下了幾滴眼淚。
花陰似乎還沒有緩過這氣勁來,隻福了一福,也不說話,又坐在丈夫旁邊了,始終不曾向重陽瞅上半眼。重陽也不好再說什麼,默默的坐下,心中懊惱之極:都是你們的家務事,我這個外人插什麼嘴,你還給我個臉子看,我又是何苦呢?也罷,等這件事了了,我還是回峨眉山吧,省得你看見我心煩。可是,我不在了,王家的人欺負你怎麼辦呀?唉!
大廳中坐了二三十人,此時無一人說話,房簷下挑了無數的氣死風的燈籠,把個院落照的如同白晝,連院中站崗的甲士鼻子上的汗珠都看的清清楚楚,子時就要到了。廳內眾人也都全神戒備,不少人的刀劍都已經出鞘。王家對子時的局子也是準備的充分:外院是太原府的兵士一千,內院是王家門客家丁和太原府白道武林門派的弟子門人,設置了明樁暗樁梅花樁種種,大廳中全是本地白道武林叫的上號的人物,有太極劍董其昌,鐵杉書生丘大洪,穿雲燕子李四,白馬李七猴,神照上人海燈和尚……
重陽一個人坐在窗戶邊上,和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他的身份在王家頗為特殊,既不能算做普通門客,能請重陽這個級別的人做門客,王家還不夠格;也不是重金請來,和董其昌等人一樣前來助拳的俠客,重陽沒有用過王家的一分銀錢。王家人對於重陽的態度,倒是蠻尊敬的,不過用敬畏來形容,可能會更恰當一點,他們隻心裏說這位爺怎麼還賴著不走啊?甚至連花陰——重陽的師妹——對他的態度也是冷冷的——尤其是花陰和王伯仁結婚以後。重陽就這麼不招人待見的賴在王家,有時候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王家請來的眾人,重陽大多都沒見過,他人性格高傲,看見這些人除了董其昌和李七猴,都是些沽名吊譽之徒,沒有真實本領,便無結交的興趣,王伯仁介紹時候,也隻是點點頭而已。眾人都知道重陽的聲名,以為是高人的古怪脾氣,也就刻意疏遠,敬而遠之。
花陰也是滿肚子的心思不知和誰人傾訴,不能和丈夫說,更不能和重陽說。人善被人欺,王家人欺人太甚,早知如此,還不如和重陽呆在峨眉山,結廬而居,日裏嘯傲山林,忘情於山水。唉!有緣無份,錯!錯!錯!我故意對你不假辭色,就是讓你知難而退,江湖中的好女子多的是,你這樣的英雄,我哪裏配的上啊?希望你不會怪罪於我,就是你怨恨我,我也……
打更聲響起,子時已過,廳中諸人都鬆了一口氣,就是重陽也有如釋重負之感:那個人最是守信,該不會來了吧?無他,昨夜西風凋碧樹在江湖中的名聲太過響亮,上個月湖北阮家的阮老拳師就是在子時被他借了腦袋,一年之中,死於他手裏的江湖俠客已有二十位,和別的殺手不同,他每次借人腦袋時候,總是先在人家裏留下一張字條,寫著:今夜子時借項上人頭一用,落款是七個字:昨夜西風凋碧樹。而且必定是約定好的子時出手,從來未變,子時借頭,已經成了一招牌。初些時候,大家都不以為意,等到鎮關東令狐鐵樹子時被借了腦袋,人們開始漸漸的關注起了這個神秘的殺手,等到武當派的鬆竹道人子時在道觀中被借了腦袋後,人們聽見這七個字時候就變的惶惶不可終日,至於阮老拳師被殺,眾人都覺得應該是這樣,連武林泰鬥武當派都拿他毫無辦法,誰知道下一個倒黴蛋兒是誰呢。
看來王伯當命不當絕,重陽心中暗道。此時,後堂上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過來一個小廝,青衣罩袍,往王伯當處跑來。董其昌和李七猴兩個一使眼色,兩把寶劍同時架上了小廝的脖子。“哎吆喂,爺們!”那小廝嚇的半死,可憐巴巴的朝王伯當喊,“四爺,快讓他們住手,我是鬼麵呀!”“你怎麼來了?”王伯仁問道。“老太太說,子時過了,叫大爺二爺跟四爺回去睡覺。”鬼麵哆哆嗦嗦的說。“沒事了,好!”王伯當喜形於色,“臭殺手,嚇唬你爺爺!鬼麵,來,扶你爺回去。”董李二人見鬼麵確實是王府家人,挽了個劍花,寶劍歸鞘,訕訕一笑,“小兄弟莫怪。”鬼麵幹幹的說,“無妨,無妨。”抬腳奔王伯當過去。重陽突然覺得不對勁,大聲喝道,“攔住他,他是殺手!”並拔劍衝來。眾人都是一愣,明明是王家仆人,哪來的殺手?隻聽那鬼麵笑道,“哼,來不及了。”但見白光一閃,王伯當的項上人頭已經被割下來了,屍體倒地。眾人紛紛慌亂的出兵刃,可鬼麵的身形快速如同流星,眨眼間已然奔到後門,王伯當的腦袋被他提在手裏,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血,王伯當的雙目圓睜,死不瞑目。重陽暴喝一聲“哪裏走!”人劍合一,刺向鬼麵後背。他的位置本來在前門窗戶旁,較眾人離後門遠,可此招“長虹貫日”乃是峨眉劍法中極厲害的一招,竟然後發而先至,搶在眾人麵前,趕上了鬼麵。董其昌心中感歎:這人的名樹的影,可不是吹的,重陽劍客果然不同一般,自己這回可是臭大了。
眼見寶劍要刺上鬼麵,那殺手突然回身一劍,堪堪把重陽的寶劍架住,並借力使力,身體往門外飄去。重陽大驚,不由回頭朝花陰看去,花陰也是大驚,二人心裏均冒出來四個字:有鳳來儀。原來,殺手使出的招式,正是峨眉劍法中的一招,叫“有鳳來儀”,專門用來克製“長虹貫日”的。重陽不敢怠慢,提一口氣,朝殺手背影追去。等後來的諸位上了房,二人早已經看不見蹤影了。
院外明月當空,燈光明亮,可一幹甲士硬是沒有看見鬼麵朝那裏走了,氣的王伯仁破口大罵。當下,眾俠客四散開去,分頭去找,想來外院有一千兵士,要衝出去不可能不露痕跡。誰知,不但外院的兵士,內院的王家門客和武林門派弟子沒有任何發現,而且院內院外的諸多機關消息都是完好無損,連王家豢養的幾隻藏獒大狗都沒發現蛛絲馬跡。
花陰一人沿著重陽留下來的暗記追出去兩條大街,月明之下,再也找不到任何的痕跡,想是重陽忙於追敵,沒有工夫留下記號,她又繞著附近的大街轉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隻好泱泱的回來。一幹請來的江湖俠客都坐在大廳上,見花陰回來,臉上都不大好看。王家諸人都回到了內宅,王伯當的無頭屍體斂在當地,幾個女眷在低聲的哭泣。看見花陰回來,王伯仁等人的眼睛一亮,都站了起來,花陰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眾人複又坐下,花陰也坐在女眷中。重陽尚未回來,王家還沒有發喪,難道要做個衣冠塚?太原王家的臉麵何在?王家人的臉上都陰沉著。
淩晨時分,雞叫三遍後,重陽回來了,滿身的塵土,模樣很狼狽,提著寶劍,另一隻手空著,並沒有人們期望中的東西。重陽置王家人的臉色不顧,說道,“點子紮手!”就自顧的走了。王伯仁臉色鐵青,朝花陰點點頭,後者悄悄的跟了出去。
“殺手會我們峨眉劍法?”花陰輕聲問道。重陽點頭,心中生起些須溫暖,覺著一晚上的辛苦算不得什麼。花陰沒有說話,靜靜的站在重陽旁邊,像多年前的一樣,每當重陽遇到了挫折,她就默默的站在他的身邊。“兩天前我在梅花居看見了西風。”重陽盡量平緩的說,可花陰還是一個趔趄,沒站穩當,“你說什麼?”
1.2西風這個男人,他的胸懷原來是大海般的寬廣啊?或許,也隻是同病相憐罷了?再說,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三年前不是,現在也不是?他跑來洛陽幹什麼?是知道我們在嗎?也不知道三年來他過的怎樣……
重陽的腦袋裏左思右想的,亂極了.他有些惆悵的又灌了口壇中的酒,才發現酒壇子不知什麼時候早就幹淨的不曾剩下半滴.酒壇子在空中劃出道美麗的弧線,落地清脆響亮,變成了七八九片.偶爾的幾滴沒有被重陽搜刮掉的竹葉青,還沒有來得及落入泥土,已經被天上的火球給蒸發了,似乎已是垂涎三尺迫不及待了.“同是天涯淪落人,”重陽盯了地上的碎片半晌,吟出來半句古詩,想要接下去,又覺得眼前發黑,平白的沒了興致,便意興闌珊的扭頭走開去.正午的三伏天,烈日當空,驕陽似火,大街上空蕩蕩的,隻重陽欣長的身體投射下來個黑影子,落在黃土路麵上,竟是說不出來的孤單蕭索.重陽剛剛從梅花居裏麵吃了中飯的,還是老規矩:一盤夫妻肺片,兩壇杏花老酒,三斤醬爆牛肉,四個白麵饅頭.梅花居,夥計三四五個,規模不大不小,中午時間反有多一半的桌子是空的,也虧得還有個樓上可坐,能看見奔騰不息的河流.總的來說,梅花居不能算作個特別的酒樓.由於某些特別的原因,重陽倒是常來這裏買醉,一來二去幾個夥計都熟悉了他這個出手闊綽的外鄉人的習慣.隻是重陽的一個點頭示意,夥計就勤快的弄上來一盤夫妻肺片,兩壇杏花老酒,三斤醬爆牛肉,四個白麵饅頭;等到重陽吃罷了飯,夥計又一臉殷勤的遞上來茶水手巾.重陽也不多廢話,漱了口擦了手,在桌麵留下塊一頓飯綽綽有餘的銀子,提著他的寶劍下樓.重陽是個劍客,小小的梅花居裏鮮有江湖人物,沒有人知道他的聲名.不過夥計們都認定了他是個極厲害的大俠客:他出手夠闊,喝酒夠海,沉默夠酷,何況,他的寶劍是多麼的古樸,雅致.夥計們都看見了劍柄上一排溜的鑲著三顆寶石價值連城,他們幾近虔誠的伺候著心中的俠客.重陽剛走到樓道口,夥計迎了上來,點頭哈腰:爺再來,一邊把一小壇竹葉青遞在重陽手中——他的習慣之一,竹葉青是回去路上解渴用的.重陽把寶劍掛在腰間,提著竹葉青往樓下走.這時,正巧有三個客人往樓上走.梅花居本不是個排場的酒樓,建造時候修的樓道不是夠闊,一人通過空間頗為有餘,要是兩個人就要側身交錯而過了.三個客人,打頭的是個老漢,中間是個大姑娘,最後麵是個年輕小夥子。老漢看見了重陽的寶劍,便不經意的低頭,剛好側身與重陽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