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剖白
其實皇帝的那串木患子數珠,根本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它在這偌大的皇宮裏,也隻存續著一縷微不足道的善緣。
這善緣,還是皇帝十一歲的時候結下的。
元康二十九年,隆冬。
天最冷的時候,五皇子和福至出宮去給林太傅送新進的銀絲碳。
天街上,兩個沙彌衝撞了蕭府運碳的車馬,正被管家用馬鞭抽的血沫飛濺。圍觀的人不少,可大都是偷偷順碳的,無一人敢替這兩個小沙彌說話。
彼時,五皇子並未暴露身份。他站在大雪中與那管家據理力爭,方才保住了兩個沙彌的命。
小沙彌走時,五皇子褪下自己的鬥篷,裹在他們翻著血肉、棉絮的身上。
兩個沙彌不肯接,五皇子便取了他手上的數珠,言:“因緣會遇時。我以數珠為信物,日後再向沙彌討回禮。”
一晃數年過去,沙彌雖成了廣化寺的住持,但五皇子也成了皇帝。是以這木患子便一直放在箱子裏落灰。
中秋過後,皇帝讓福至找那串木患子時,他還納悶了許久。畢竟皇帝即使深受掣肘,也實在無需向個和尚討什麼回禮。
直到福至看見那珠子掛上了南風的手腕,他才針紮一般的回過神來。
要知道,隻有去廣化寺才能用的到那串數珠。而作為皇帝嬪妃,去廣化寺無非有兩種緣由,一種是獲罪,而另一種,則是皇帝駕崩。
--秋獮,他若一去不歸,她便要皈依佛門。身死神滅,這善緣便是他能給她的,最後一縷照拂。
福至不喜歡那珠子留在南風的腕子上。他看見那珠子,就仿佛看見皇帝滿身是血的,在安排自己的身後事。
於是福至領著掌固走的飛快,恨不得飛去清漪閣,把那數珠要回來。
輦行至清漪閣門口,皇帝便聽見一陣輕快的笑聲。
他擺擺手,隻帶著福至進了清漪閣。
夕陽下,廊角邊。
少女踩在長梯上,手握細竹竿,正搭著棚架子。
素麻係帶挽著長袖,瑩白的臂膀在餘暉裏染上暖黃。幾個婢子嘰嘰喳喳的護在旁側,像一院子跳脫的麻雀,無論春夏秋冬,都透著無限的生命力。
這實是皇帝不常見的場景。
他恍惚片刻,走過去道:“風兒。”
南風轉過頭,眼裏劃過一絲驚訝。轉而從梯子上下來,解開肩上係帶放下袖子,後又行禮道:“皇上萬安。”
萬福換萬安。皇帝聽得出,卻不敢多糾纏。於是他看著花架子,換了話題。
“怎的不叫內侍來幫忙?”皇帝問罷便有些後悔了,因為他瞧見了比南風還要矮的內侍。
南風看著皇帝尷尬的麵色,溫聲道:“總是自己搭的才有意趣。”
皇帝上前幾步,取過她手裏的細竹。他踩一隻凳子,便輕鬆的將竹竿順了上去。
“如何做?”皇帝拿著竹竿比劃著。
南風合上她張的圓圓的嘴,拿起圖紙指給他瞧。皇帝瞥一眼,將竹竿放好,又接過南風遞上來的粗麻繩一一打著結。
“這圖式不錯。”
“樣式是立秋想的,圖是立夏繪的。”
“那你呢?”
“哈,妾做體力活。”
夕陽餘暉裏,南風清朗的笑裏不含一絲羞怯,她的明澈讓皇帝徹底愣了神。
此時此刻,他才終於發覺,為何自己總是忍不住要靠近她。
她既不把皇帝當聖人,亦不把奴婢當器物。弱肉強食、尊卑森嚴的人世間,她對待每一個人,卻都帶著如律法般公明的平等。
而她的公允卻無一絲倨傲,進而外化為一股難以自洽的良善。
這良善,讓她可以在梅園不知死活的對他進言,也讓她得以在未央宮憑著一腔孤勇助他出囹圄。即便他聲名狼藉又緘口不言,她也會如判官般親自查證。
好似在她麵前,無論是皇帝還是閹人,都能褪下身上的皮,隻憑最原本的樣貌與她相識。
好似任何混沌不堪的靈魄,都能由她審判出黑白,讓惡歸罪,讓善有終。
“皇上要係袖嗎?”
和軟的聲線,打斷了皇帝的思緒。他瞧著南風手裏晃著的兩根素麻係帶,應道:“不必。”
皇帝轉過身,極快的把這花架子收了尾。他邁下凳子,拍拍手上的灰土,片刻後指了指南風腕子上的數珠,又麵對著她伸出手。
光線閃爍、塵埃飛揚。
南風緩步走近的瞬間,皇帝突然道:“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揭掉我身上的皮?讓我看看自己原本的名字和麵貌。
--如若我這一生隻能做皇帝,那你能不能留在我身邊,做這人世間,我唯一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