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若緣靜靜看著莫秋痕。
她瞧得見莫秋痕嘴角漸起張揚的抽搐，如同終得宣泄的瘋子，在這披雲樓頂，向著全天下人無聲嗤笑怒罵。
鍾若緣微皺了眉頭，如許溫柔：“可你終是有了個兒子。”
好一會兒，莫秋痕才繼續開口：空洞身軀裏蒸騰的豪情：“對。我還活著，氣煞了羅固氏，卻也愁煞了我母妃。母妃或許本料著大不了告別塵緣，卻不想我大難不死，便就是要在這場血雨腥風中好好走一走。我不僅活得好好的，我還遇見了你。”
說著，本就自羊毛毯子底下探出，覆在鍾若緣手背的蒼老手掌又使了使力，握緊鍾若緣的手。
莫秋痕感歎而滿足的笑聲傳來：“你不僅讓我懂得了情之一字，還送了我個兒子。”
鍾若緣也跟著輕輕垂眸，笑了。
“可這幫可憐的女人們都錯了。最可怕的不是後宮中的女人，而是女人們唯一的丈夫，那個名為莫峻的男人。”莫秋痕一下一下輕柔地拍撫著鍾若緣的手背，悠悠道，“莫峻早知羅固氏心狠手辣，才放任她執掌後宮。早知母妃的隱忍，才選上了她成為我的母親。也許那碗減了藥性的打胎藥，就是莫峻暗中授意，做了手腳？這樣，他才能有一個能放心使之潛入元嘉，竊取長靈教教主之位，與他內外聯手攻下元嘉的親生兒子，也才能借羅固氏的手，讓生了這個兒子的女人默默消失，再無後顧。”
後宮之中，禁苑之內，突有一天少了個宮女太監，從來不是新鮮事。哪怕少的是個不得寵的妃子，隻要後妃之間無人煽動，自也沒有一個宮人敢四處傳言。
更何況皇子後妃的突然消失，本就是皇帝自己授意為之。
“所以我要報仇。我要讓莫峻眼睜睜看著我的複仇，卻隻能一步步跟著我繼續走。”莫秋痕閉著眼的笑聲又開始輕輕顫抖了，“所以我以長靈教教主身份找上莫秋意，讓他成為了左鬼曳影。我遲早會殺他，才能奪回身為莫秋意太子妃的你，但我不會親自動手。我誘了莫秋闌成為右鬼食夜，以墮鬼式詛咒為幌子，對他下了第一道命令，手刃莫秋意。而莫峻明明猜到或許背後是我，卻無力反抗，痛失太子，起兵南下。”
聽著莫秋痕斷斷續續的低笑聲，鍾若緣也抬了另一手，覆在莫秋痕手背上。
或許自互相溫暖摩挲的指掌間得了慰藉，莫秋痕的聲音隨之柔和了些許：“但還不夠。我以長靈教之名集結元嘉官軍草莽，再於恒水南岸喚醒屍軍，將鍾氏精銳一夜掃清。我就是要讓莫峻自以為一帆風順，奪取平京。就是要讓他在奪取平京之夜，親自嚐嚐被黑潮般的屍軍撕裂的滋味，卻隻會被人冠上於奪京混戰中死於敵手的名頭。就是要讓他的漠北鐵騎，替我打下元嘉，送我坐上平京王座，看著我將他的漠北王朝和覬覦已久的元嘉國土同時吞並……可是，我卻還有個你。而你卻在平京城破之夜受了重傷，將什麼都忘卻。”
說著，莫秋痕歎息了一聲。
鍾若緣又輕輕垂眸笑了：“嗯。”
“打亂全局，我隻好重新排布。幸而平京之夜，我尚未召請屍軍，也還留著善若水和冷落雲的命。這是天意。本是差些殺了這兩人，或是任他們於恒水被屍軍淹沒，我卻將兩人救起。重排的這一場局裏，這兩條命，終是派上了用場。雖然要用這兩條命，花了我這一生的功力來施予‘九息還丹術’。幸而那一時，我即便留著功力，也派不上大用了。”
鍾若緣點了點頭，指尖摩挲著莫秋痕虛弱的指節。
就因了那一場起死回生，原本豐神毓秀，俊朗無儔的莫秋痕，成了如今不過五十出頭，卻已垂垂老矣的軀殼。
“我需要的已不是功力，而是這一場運籌帷幄。”莫秋痕的聲音漸漸低了，笑意卻更深了，“我留著冷落雲，打斷他的長眠，從仍自昏睡的善若水身上取了一半天珠陪著這失了憶的可愛孩子上路，引著他重回西鸞。我要他替我震動西鸞皇室，牽製張慶顏，在我再次發難，奪取元嘉之時拖住西鸞舉動。他做得很好。我沒料到的是礙月這孩子聰慧至此，竟尋到了山壁石室，帶走了善若水。幸而我早將聖主密鑰留在墨色天珠之中，而善若水亦是提前蘇醒，記不得前事。帶走也好，省得我安排人手裝作意外喚醒他。同樣吸引了周練注意，繼續替我成為長靈教教主善若水這個幌子，掩蓋當年真相。過程換了個，結果倒也與我救下他的初衷相差無幾。”
鍾若緣看向莫秋痕。
莫秋痕舒泰地閉著眼，絮絮叨叨。莫名紅潤的麵容依稀透著亢奮的光，與蒼老身軀愈發地不相稱。
鍾若緣的眉頭便緩緩地微皺了。即將離別般的愛憐，感慨，不舍。
莫秋痕頓了頓，話語未停：“順理成章，被喚作未空的孩子接任左鬼，名號流焰。在所謂墮鬼式詛咒的第一道命令下，於我安排的混亂之中逃離長靈教，奔赴平京鍾文定府。之後的，你也該想起來了。”
鍾若緣安靜地笑。
鍾文定府，花燈搖曳，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