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莫秋痕失望了。
鍾若緣誰都沒有救。她任憑三個孩子生死。隻是個自繡樓推窗一望,瘋瘋癲癲,癡癡傻傻的女人。
但莫秋痕不會放棄。
他已經放棄了向莫峻報仇的最好時機,就是為了找出誰才是他的親生兒子。
他是披雲樓上恒北王。他有得是時間。
“但我不急。慢慢等著也挺有意思。至少能讓我好好折騰莫峻,折騰羅固氏。你看,莫峻日夜提防我,還對莫秋闌委以重任,就是為了保住江山。但他也知道沒用的,在擔驚受怕中得了心疾,就這麼安寧地去了,真是可惜。剩下一個羅固氏,我可要更加好好照看著。我不介意順她的意思讓她嫡親的皇重孫坐上皇位。反正我本為複仇,對登上極位並無多大興趣。而且如此一來,我就能天天看著這惡毒的老女人殫思竭慮,為她的小重孫兒鋪路搭橋,拉攏大臣,排除異己,擔憂得重病纏身痛苦不堪,仍不忍撒手西歸。我也不會讓她這麼輕易死。她服用的每一味極品藥材,都是我差人搜羅進貢。老女人次次都怕其中下毒,卻次次活了下來的表情,真真叫人意猶未盡。”
長長一段,莫秋痕緩緩地說著,說了許久。笑笑,停停,說說,笑笑。很是樂在其中。
“然後我找到了喚作楊倚樓的孩子,讓他成為了右鬼吞雷。我推算過自己餘下的日子,為他立下明年的龍抬頭之期。多年前我為莫秋意莫秋闌而刻意散布的謠言又起了大用處。左右鬼必得決鬥,殺一留一之事確是謊言,卻並不影響墮鬼式秘術的效用。若這孩子殺不了流焰,則或為流焰所殺,或死在二月二之夜。但隻要他是我親兒,便能喚醒長靈幻境,也便死不了。我派往監視的人會隨時將他救下。若不成,也至多是讓一個年輕人在這世上消失罷了。”
自顧笑了好一會兒,莫秋痕才道:“可你看,果然,隻有他能在濟遠城外打開長靈幻境大門。隻有他,能啟動聖主密鑰,封印長靈幻境。我也不必撐著這身軀,等著看明年的龍抬頭了。失了屍軍,卻換來一個兒子,和一整個天下,值了,值了……”
說著,絮語聲漸次低沉,如同安然睡去。
隻麵上紅光突地敗退。好似一杆早已空心的老竹,強撐著最後一次繁花盛放,隨之刹那節節枯萎。
莫秋痕終於說完了。
用了這許多時間,一字一句,抑揚頓挫。
去說完他這一生的一血一淚,悲歡愛恨。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宣之於口,歲月枯榮,點滴成灰。
鍾若緣細細看著莫秋痕的麵容,卻一點兒都沒有意外神色。
輕撫莫秋痕指節的素手也不曾遲疑分毫。
隻是目光看向了天外,鍾若緣目光沉湎,回味著莫秋痕的話語。
失了屍軍,卻換來一個兒子,和一整個天下。
鍾若緣又笑得輕柔。如許美好。
莫秋痕說得不錯。
屍軍,是這世間不可戰勝的神兵。是莫秋痕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張王牌。
他要奪這個天下,一半是野心,一半是複仇。
他放棄了這個天下,隻因他要先尋到他的親兒,再扶親兒上位。
親兒的天下,莫不就是他自己的天下。
他終於找到了他的兒子。
莫秋痕積累一世的財貨兵甲,乃至放棄屍軍,都隻為等待這個時刻。
鍾若緣這般笑著,將頭靠在莫秋痕肩上。
明眸輕閃,仕女畫般溫婉動人。
哪怕緊靠著的肩頭,已漸漸失卻溫度。
“一開始就知無法得到,也便算了。可若得到了,卻又從手中失去,才更無法割舍,必要尋回……連狠心絕情,可以將我都舍棄的你都不例外。”鍾若緣的聲音貼著莫秋痕已不再有吐息的頰邊,輕輕囈語,“八年前,你以三個孩子誘我出手,卻為何要殺死何氏?隻因你料定我裝瘋賣傻,下令殺手在我護住幼兒之時取了我的命,從此再無人知曉當年事,以絕後患。無辜何氏,代我護子卻遭錯認,因此罹難。”
莫秋痕逝去了。絮絮叨叨的人換做了鍾若緣。
鍾若緣的目光穿透天邊夕陽,又是八年前花燈與火海交映的時候。
隨著夕陽西去,鍾若緣的眸子愈加悠遠,也愈加閃亮。
直到亮成斜陽之上的第一顆星。
“還記得我嫁入漠北前,你與我在平京城外的初遇麼。豐神俊朗,氣度非凡,橋頭一站,便擄了多少女子芳心。”說著,鍾若緣一歎,“我知你心中有我。可你心中更有複仇之火,天下之爭。誰都阻不了你,包括我。除了本以為傳嗣無望的你,那失而複得的親兒。”
說到此,鍾若緣眸中星火抖落一般地閃亮。
“隻可惜,名為楊倚樓的孩子,並不是你的親兒。連喚作鍾未空的孩子都不是。未空能打開長靈幻境,隻因與你血緣親近。因為他是你親兄弟的兒子。他的父親,是莫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