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倚樓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豬頭和烏龜說,等你等了很久了。”
這是他與鍾未空玩鬧時做的燈籠,卻被鍾礙月集了去。幾經轉手,又被掛在山道之上,回了楊倚樓手中。
可鍾未空不記得。他越發不明所以了。
楊倚樓仍然不介意。
略略提起的燈盞,更湊近了楊倚樓的麵頰。柔光映在楊倚樓墨黑雙瞳裏,盈亮奪目,全無煞氣,流雲蕩漾的光彩。
對鍾未空伸出了另一手,楊倚樓淡淡道:“這一次,換我帶你走。”
映入鍾未空眼簾的,是楊倚樓精致俊氣的臉,微笑深邃的眼。
慣有的懶散隻剩薄薄數分,剩下的都是些淡定安寧隱忍恬靜,溫柔著不可一世的淺笑。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與殘酷與淚水與傷痛全蓋在底下,不算放浪形骸,卻也隨意到底。
輕輕一眨眼,已然盡數洗去。
整個世界都是黑暗,隻有楊倚樓手中的一隻燈籠,散著盈盈柔光。
緞麵袖子蓋著楊倚樓纖長手指,好似全不用力地將燈籠提在手中。
似乎全世界隻剩了這麼一個人,一盞燈,一雙眼。
鍾未空剛自迷蒙中清醒些許的目光,便又好似迷蒙了。
“來,跟我回家。賞你芝麻糖。”楊倚樓的手仍平伸著,微笑,繼續道,“十顏堂,最香甜酥脆的碧字號。”
數百裏外。
平京。
巍峨皇城。
值夜的更夫敲著鑼,喊著多少年來一塵不變的打更詞。喊到一半卻突地換做了一聲哈欠,被一旁同行的另一名更夫當頭一個爆栗,笑鬧著繼續前行。
城頭之上,目睹這一幕的年輕人忍不住搖頭笑了。
一身簡素衣衫,掩不住與楊倚樓神似的麵容,一眼便能明白他究竟是誰。
楓還是隨和親近的楓。真心實意的溫和,機敏內斂,帶著淺淺陽光似的輕快明亮。
身側,一身便服的老將軍也笑了:“難得你還認得出當年跟在未空身後的小混混們。”
楓回頭看著高望山,道:“都是些可愛的小兄弟。”
高望山道:“嗯,都善良實誠,也吃得了苦。願意留在京城的都安排了,讓他們有個著落。”
楓看向廣袤夜色,道:“隻不知,皇兄找到未空了沒有。”
一直靜立一側的章太員終於開口:“會的。陛下這次微服出巡體察民情,另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為了找他。”
章太員比以往豐潤了些,也比以往更平易近人了許多。楊倚樓即位不久,便下詔賜了他皇城禁軍都統一職。在此新王秘密出巡時候,更需兢兢業業,值守平京。
楓有些歎息了,道:“隻是就算找得到,帶回平京,又能相伴多少時候呢……”
聞言,高望山和章太員都沉默了。
三人心知肚明。
楊倚樓並無意隱瞞。最後一夜苦撐神智,他終是聽見了莫秋闌與藍眉子的對話。
楊倚樓已盡損經脈,傷入根基,頂多爭得十五載光陰。而鍾未空即使存活,也指不定誰更長命些。
正歎息間,一旁傳來帶著陣陣酒香的大笑聲。
三人回頭看去,是個七歪八扭斜斜扒在城牆上,始終自顧含著酒壺嘴兒嘻嘻呼呼痛飲的拉紮道人。
吳尋壺哼哈笑了好一會兒,又咽了口酒,抬頭看向遠方,道:“管他許多呢,能得幾時算幾時嘛……”
另三人愣了愣,相視都笑了,也隨著吳尋壺的目光,看向夜空的另一頭。
天邊月兒,將圓未圓。
影綽之間,欲晴欲雪。
順著月光,遙遙便能看見祥明山巔,擒雲宮。
擒雲宮,已不再冷清。
前朝的老王爺早已駕鶴西去。
擒雲宮換了個主人,是繼羅固氏之後,這元嘉國土最尊貴的女人。
鍾氏太後,鍾若緣。
鍾若緣雖不喜鬧,卻也不喜過於清靜。不過一個示意,早已有大批人馬著手改建。雖不至大興土木,也是添了不少香花香草,古玩雕飾,養了些貓兒狗兒,定時請幾台戲班子,供太後賞樂。
擒雲宮頂,披雲樓頭。
安神熏香幽幽地繞。
太師椅上,羊毛毯中,換成鍾若緣閉目小憩。
剩了半張的美麗容顏,多添了些歲月的痕跡,卻好似比數年前愈加安然若素。
隻餘十二人的後影十八將,恭謹持重,靜靜陪伴在側。
四女八男,都上了些年紀,同一身利落裝束,早已是太後禦用近身侍衛。
自風中嗅到些什麼,藍眉子揚了濃重白眉,靠近鍾若緣身側,小聲道:“娘娘,雪了,該回屋了。”
聞言,鍾若緣靜靜睜了一絲眼眸。
看著昏沉月色,如許美好的笑容:“好。”
話音未落,細碎羽毛般的白色已漸次連成夜幕。
今年的冬天,來得有些早了。
第一場雪,飄落。
石室外。
楊倚樓慢慢地走。
鍾未空也跟著走。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何要跟著這古怪的陌生人走,難不成真是為了吃他一塊芝麻糖。可就是如被蠱惑,任由這古怪陌生人牽著手,也不知是要往何處去。
楊倚樓終於停在山道一處。鍾未空隨之停步。
楊倚樓猶拉著鍾未空的手,回頭,對著鍾未空的眸,勾起了唇角:“你看,再過一會兒,我們就可以肩並肩沐浴在晨光裏,手拉著手靜靜看著彼此,誰也不傷害誰。”
雲間傳來一般的輕語,帶著濃濃掩藏的倦意與溫存,竟似歎息。
不壓迫,不蠻橫,隻將鍾未空牢牢包在裏頭,便再掙脫不得喘息不得擺脫不得。
看著聽著,鍾未空竟是驀地無由心悸,忽地一緊手掌,回握住楊倚樓牽著他的手。
楊倚樓細細看著鍾未空的臉,被鍾未空認真思索無果,還一時陡地帶了些莫名驚恐的神情逗笑了。
楊倚樓笑著笑著,就不笑了。
似又看見當年的鍾未空抬手,緊握楊倚樓手腕,道,我跟你賭。賭你屬於我。
此時的楊倚樓也握著鍾未空的手腕。力道不叫人生疼,卻叫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無法逃避,無法以為是個玩笑。
就著個似有若無的笑意,對著鍾未空的眸,楊倚樓一字一句地出口:“你賭贏了。換我跟你賭。”
說到此,楊倚樓又笑了。
眯了眼,揚了眉,比晨光愈發晶瑩溫暖的笑容。
連這笑容都與聲音同樣,並不十分肆意,卻是十二分的篤定。
如同誓言。連回應都不需要。
鍾未空隻能怔怔看著楊倚樓,聽他說完最後一句話。
“賭你也屬於我。”
風起了。
將兩人的衣袂發絲裹個滿懷。
楊倚樓自顧說完,不去管鍾未空眸中閃爍,又自顧將鍾未空拉近了些。
貼靠一處,總也更能抵禦這深秋寒風些。
鍾未空仍看著楊倚樓。楊倚樓卻已看向另一頭。
鍾未空順著楊倚樓的目光,遠遠眺望。
放眼,恰是滿目星星點點,萬家燈火。
天邊月兒,將圓未圓。
影綽之間,欲晴欲雪。
猶似聽見誰在唱,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不知不覺,不明不白,鍾未空收攏了指尖。
十指相扣。
細碎羽毛般的白色,忽而漸次連成夜幕。
今年的冬天,來得有些早了。
第一場雪,飄落。
天下,盡收眼底。
江山如畫,風雪滿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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