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州府,重縣。
寧治三年,一月初十,深夜子時三刻。
大雨傾盆,少見的冬雨冷的刺骨,漆了墨的天風聲不止。
知縣縣衙的紙窗嘩嘩作響,濃瓷的黑暗包裹下,書房中隻點著一豆小燈,屏風後重縣縣令徐肅仍在伏案翻閱案卷。他手邊晾著的,是一份未幹的折子。
那是一份很平常的折子,說一些近月的政績,以及水文天象,順便問皇帝安。這廢話頗多的折子或許都到不了皇帝手裏,最多到了司禮監或者內閣就會被扣下。
徐知縣披衣勤懇地記錄著案卷,這個月剛結束的偷盜案,他要趕在送公文的日子到來之前把結案詞呈寫好,他寫到一半,有些累,把狼毫筆在硯台上掭了掭,身邊的茶壺已經冷了,他勉強喝了半杯冷茶,揉了揉眼強打精神,重提起筆。
一滴墨“啪”一聲滴在公文紙上。
椅子倒塌的聲音在風雨交加的冬夜裏幾不可聞。
陳舊的鬆鶴屏風上噴滿了半扇血跡。
半個月後。
早朝。
“啟奏皇上,蘇州重縣縣官被殺一案,大理寺已有結果。”
“呈上來。”
已近暮年的皇帝兩鬢灰白身型高大,他高坐龍椅,明珠簾垂在他額前。
禦階下垂手而立的近侍太監低著頭上前,把折子放在紅盤之中,又返回禦階呈上。
皇帝單手掀開折子,煩躁地隨意掃了一眼,便又撂回了紅盤之內:“江卿直接說,是誰殺的就行,朕乏了,不想看字。”
大理寺卿江斂看了一眼禦階下麵的太子背影,咽了一口唾沫,才道:
“徐知縣是連年被百姓送萬民傘的好官,他治下三年,政績顯著,朝廷嘉獎,主簿林允孝卻怨懟他連年不願升遷,連累自己也不能升遷,因此懷恨在心,初十那天夜裏見徐知縣一人在書房之中,便溜進書房,持刀行凶,事後……額……連夜逃離重縣。”
“嗯……”皇帝閉著眼,揮了揮手,似乎聽了又似乎沒聽,隻說:“那就交給你們大理寺抓人了。朕累了,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吧。”
禦史台的大人們低著頭,交換愁容,朝中竊竊私語,終於一位大人忍不住想出列開口,卻被旁邊的人拉住,搖了搖頭。
高台上站著司禮監的提督太監裘應。裘應年輕,絲毫不像他這個地位的人,麵相白淨,單眉細眼,眉宇之間甚至有幾分風雅。他撫著拂塵,看見了禦史台的小動作,嘴角勾了勾。
小太監大喊:“退朝——”
群臣拜過萬歲,魚貫而出。
京城天氣不好,都快入二月,卻仍陰得像是要落雪。大朝會也如這天象一般,仍然是死氣沉沉,下了朝眾臣也隻敢竊竊私語。
可現實卻是南北邊境都在打仗,江南又有水患,去年年底的瘟疫又有抬頭之勢,可驛站的軍報卻一封也沒往朝會上呈過,江南一帶的地方官像是死絕了一樣竟都一言不發,隻蘇州知府往內閣發了封簡單的折子,這泱泱江南,人命便如草芥。
京城看似熱鬧如常,可這江山實際上卻已經在火上烤了。
皇帝半倚靠在乾英殿的小塌上,暖爐地龍熏得整間屋子暖如春日,內閣幾位大人站在皇帝麵前,禦史台一位禦史跪在地上,裘應站在皇帝身邊。
小桌幾上擺著一張百姓的血書。
氣氛不好,皇帝撚著手串,怒氣似乎已經到了臨界點。
正當此時,裘應卻淡淡開口:“好了,幾位大人,張禦史也不必再諫,依咱家說,若這案子真有異議,不若交給大理寺重審,何苦在此逼陛下。”
跪在地上的禦史帶著血絲的眼瞪向裘應,像是要當場扒下他的皮喝他的血。
“夠了。”皇帝突然一拍桌上的萬民書,揚手就扔在了地上,他大喘著氣呼吸急促,暴喝:“這東西究竟是怎麼讓它傳入禦書房的?江南那邊想翻天不成?為什麼不攔下!”
“陛下息怒……”眾人顫顫巍巍跪下。
裘應還是冷冷一笑,理著自己的拂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