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二叔腳上耷拉著的草鞋啪嗒一聲掉下來,他卻沒空去管,傾起前半身就要去捂嘴,“既然知道你可給我小點聲!”

江為民一臉不在意的樣子,張嘴還要說。

陸延遠也拉他,“爹!別說了。”

江為民回頭就吹胡子瞪眼,你小子以為我是為了誰!

陸延遠當然知道江為民是為了自己,心裏感動,搖頭解釋道:“爹,這事二叔去辦不恰當,我並沒有做什麼大事。”

江為民眉頭挑得高高地,張口就駁:“怎麼沒做大事!今天那梁可砸得真真的!”

陸延遠卻依然搖頭,“不說這個,爹,您覺得工農兵大學會一直下去嗎?”

“那咋不,現在可隻有工農兵大學生——”等等,江為民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驚恐地狠狠吞咽了幾下,才敢和江二叔對視一眼,疑惑開口:“你什麼意思?”

“爹,二叔,我覺得工農兵大學不會長久。”陸延遠語氣平靜,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扔下了一個多大的炸彈。

江二叔自認自己已經算是村裏見識過大場麵的人了,此時卻還是怔楞在了原地,“你是覺得,人人都能上大學?這不可能!”

才把猜測說出口,他幾乎是瞬間又下意識反駁。

是啊,怎麼可能呢,之前的大學生批鬥的批鬥、下放的下放、下鄉的下鄉,誰有了什麼好下場,怎麼可能呢!

江二叔一雙眼緊緊盯著陸延遠,就等他否認這個荒唐至極的想法。

江為民也開口道:“是啊,延遠,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不會是首都那邊?”

江為民指的是首都親家那邊給的消息。

江二叔也反應過來,壓低了聲音問:“是首都傳來的消息?”

然而陸延遠輕輕搖頭,“不是。”

兩人同時“啊!”了一聲,又重新找回那種荒唐感:“那你?”

陸延遠道:“爹,二叔,你們認為農民隻能做一輩子農民嗎?”

江二叔歎了口氣,“我們隻能做一輩子農民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鐵蛋鐵頭能好好讀書,將來我哪怕豁出去找各種關係也能給他們找個招工名額,進城當工人去。”

江為民沒說話,跟著歎了口氣,“咱們也就指望咱家孩子以後能吃上精細糧了。”

陸延遠點點頭,站起身看向窗外那邊廣袤土地,看他們被雪蓋得一片白茫茫,像是無邊無界的模樣,“工廠要招工,進城的唯一方式就是成為工人,但全國有多少工廠,又有多少人能考試通過。”

“招工了多少年,三年?五年?等到十年二十年的時候,國家還有多少讀書人,多少大學生?這個社會、國家工廠,還能正常運轉嗎?”

“趕超英美靠什麼?科技革命靠什麼?”

“知識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才是社會最需要的東西。我們遲早會迎來這一場改革,就像曾經迎來那一場改革一樣,撥亂反正是每個時代都會發生的故事。”

“工農兵大學能長久下去嗎?全國工農兵一年能有多少?他們夠支持國家的運轉嗎?甚至……他們夠資格嗎?”

“爹、二叔,我不認為工農兵大學會持續下去,大學的恢複隻是早晚的事,書本不再會是我們避之不及的東西。”

“而當大學恢複的那一天,爹,您覺得工農兵大學生還是像是現在一樣嗎?”

陸延遠越說越多,江為民漸漸聽得一臉木然,他僵硬住整個身體,張嘴隻是徒勞,隻能聽見自己口中“嗬嗬”的聲音。

相比起來,江二叔的表現要好地多,他像是被擊中了一樣,整個人癱軟的陷在凳子上,“那你覺得,那一天遠嗎?如果遠的話,工農兵大學生又怎麼樣,他依然是個搶手的香餑餑。”

不知道是在說服誰,江二叔越說越快,“你看看現在整個公社,哪個知青點沒為了僅有的兩個名額搶破頭,不說知青,就說說咱們,誰有能力不想爭取自家孩子去讀大學,誰不知道讀完大學就雞犬升天,再也不用在地裏拋食。”

“咱們農民做久了農活就不累了嗎,孩子,咱們還是累啊。”

“你是高中生,是知青,你也是咱家唯一能夠去爭取的,你爹隻能指望你啊。”

“咱們還能等得到恢複高考、恢複大學嗎?”

陸延遠轉身,點頭,隻道了一聲,“能!”

江二叔隻以為這是讀書人的傲氣,隻願靠自己一身真本事,不願走別的路,“那你說那一天是什麼時候?”

“行啦,你們父子兩也別說了,等雪停了我就打聽這工農兵大學的事去。”

江二叔摸了一把臉,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