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和29

薑芍藥甚至不再敢看他,隻低頭看著褐黃的甲板木塊,慢吞吞道,“等你贏了我再說吧。”

她本就會一輩子記得他,如果他贏了比賽,她就給他一個答案。有一個女人在他失憶的時候喜歡過一無所有的他,無關他的身份地位,隻是非常純粹的喜歡他這個人。

如果他輸了比賽,她就一輩子把這個秘密藏進心底,當作是陳年往事,帶進棺材裏,連給她送終的孩子都不告訴。

“嗯。”薑阿傻輕聲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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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開始。

薑阿傻坐在小木凳上,捏好魚餌後釣線拋出舷牆,掛著魚餌的瞬間沒入海裏。

他變得安安靜靜,如一尊供奉在寺廟裏的神像,她不言,他不語,她不動如山,他也學她呆若木雞。

薑芍藥抿了抿嘴,原本懶散的神色褪去,終於認真起來。

她就不信,薑阿傻做什麼事都比她強。

薑芍藥釣魚技術並不差,半個時辰釣起三條海魚。

可是薑阿傻更勝一籌,他釣起四條海魚。

他每每將釣線收起來,就會以虎口壓住魚兩腮,把魚鉤自魚的上頜挑出來,濕滑的魚握在他手裏,然後再被他歸還給大海。

海魚自舷牆上拋落,墜進海麵掀起一道粼粼的波光,擺動魚翅迅速潛遊而去。

然後薑阿傻再躬身去捏魚餌,嵌在魚鉤上。

風動,海湧,船行,商船下是不斷衝刷而來的白色海浪,頭頂上海鳥展翅劃過蔚藍的天幕,唯有甲板上坐在小木凳上的兩人巋然不動。

距離他們不遠的船頭,古至誠倚在舷牆處,眯眼觀測太陽和風向,確定被風鼓起的油帆布帶著商船往正確的朝向前進。

至黃昏染黃海麵時,古至誠轉身交待其他兩個小船員說,“風向改逆風了,你們把油帆布落下收好,將錨拋下去,停船歇息吧。”

古至誠途徑右手邊的舷牆時,挑眉看向兩尊握著釣竿一動不動的身影,以及兩人腳旁盛水的木桶,問,“你們兩個坐在此處釣了一下午魚了吧?”

薑芍藥禮貌的回應,“古船長,我和阿傻在比賽,誰最後釣上來的魚多,誰就贏得比賽。”

古至誠垂眸看了下各自木桶裏的魚,薑芍藥收獲頗豐,木桶裏已經有八條海魚,而薑阿傻的木桶裏空空如也,隻有一汪澄澈見底的水,誰贏誰輸一目了然,他唔了一聲,“那你比他厲害很多啊。”

海風輕拂,薑芍藥捉住亂飛的頭發,別至耳後,輕咬著唇,心虛的不知如何回答古至誠。

隻有她知道,薑阿傻這幾個時辰已經釣起十餘條海魚,隻不過他每次都將海魚放回了海裏,木桶裏自然無魚,比賽的結果其實昭然若揭。

靜默片刻後,薑阿傻突然偏過頭看向古至誠說,“是啊,芍藥比我厲害很多。”

他倒是一點也不介意被外人誤解。

前甲板處熙熙攘攘,已經有船員三五盤腿坐下用晚膳,他們揮手呼喚古至誠與他們一道用膳。

古至誠與兩人寒暄了幾句後離開。

橫豎都是敗局已定,薑芍藥忽然就撂下釣竿,紅著臉說,“我不服氣,我自認為釣技不錯,為何你釣上來的魚比我多?”

薑阿傻聞言,將自己的釣線提起來,給薑芍藥看自己的魚餌,認真地道,“我們在同一處釣魚,魚兒遊到你的魚鉤下的概率與遊到我的魚鉤下的概率是一樣的。對於一條海魚來說,它被魚餌吸引,就會嚐試去咬食料,魚在咬動食料的過程中被魚鉤咬到,即為釣到一條魚。所以我和你比賽,最關鍵的是咬確保我的魚鉤更容易掛住魚嘴就行。

你捏好魚餌後是隨意掛在魚鉤上,但我留了個心眼,我把魚餌往上捏了些,同時將魚鉤的尖端往下掰了些許,這樣魚鉤就更容易挑進魚的上頜肉裏,若比賽時間過短,尚可能會因為偶發情況輸掉比賽,但隻要比賽時間足夠長,我就勢必能贏得比賽。”

薑芍藥有點不高興,想他太過聰明,自己做什麼事情都沒他厲害,便起身道,“我不和你比了,我要去用晚膳了,你想釣魚就留在這裏繼續釣吧。”

薑阿傻立馬起身跟著她。

一路上,薑阿傻沒有提及這場釣魚比賽的輸贏,也沒有問她準備什麼時候兌現賭約,隻是當作沒發生過一樣,問她可不可以拉他的手,或者勾小拇指也可以。

晚膳仍是海食,這回吃的是一種薑阿傻沒見過的髒泥殼子,用小刀沿著硬殼邊沿削一刀,露出一道夾縫,再用刀將殼子敲開,取裏麵鮮軟的肉在清水裏滌蕩一下,便可以放進嘴裏吃。

古至誠說,“這吃食叫做牡蠣,全周朝隻有這塊海域底下有,我們行船時每逢經過此處都會捕撈一些上來,帶去不臨海的地方賣,價可比黃金,是富貴人家才能享用的東西,你別看它髒,味道卻是鮮甜回甘的。“

他抄起幾個帶泥巴牡蠣,扔到薑芍藥腳邊,再遞給她一把小刀說,“嚐嚐吧。”

薑芍藥謝過古至誠,卷起袖口,蹲在甲板一旁,垂頭認真以刀翹殼挑肉,自己吃了一個,味道的確甜沁爽口,她又打開了一個,挑了肉回頭遞到薑阿傻嘴旁。

誰知薑阿傻雙手抱著膝頭,蹲在她身旁觀摩後,居然有點抵觸那個藏在髒殼子裏的肉,他壓抑著惡心,小聲道,“芍藥,我好像不太喜歡這個肉。”

薑芍藥瞥了他一眼,“真是稀奇,這世上還有你薑阿傻不吃的東西。”

她剛要把刀尖挑起的肉放到自己嘴中品嚐,薑阿傻忽然又以虎口圈住了她的腕子,皺著眉,將她的腕子調轉過一個方向,張嘴吃掉了牡蠣肉。

這滋味果然不好,他立馬跑到舷牆旁,將強行咽下的牡蠣肉又遮遮掩掩地吐了出來。

薑芍藥:“……”

周圍一幫船員頃刻間爆發出喧鬧的笑聲。

古至誠亦是失笑歎道,“他很喜歡你啊。”

海上垂落的夜幕遮住薑芍藥炙燙的耳朵,她故作不懂道,“他是挺依賴我的,畢竟他在這個世上隻認識我,當然萬事都得順我意來。”

古至誠笑笑沒說話,不戳破她。

知道薑阿傻吃不慣牡蠣,古至誠特意派船員去炊房取了幾塊燒餅給他作晚膳,還燒了一壺熱茶給他潤胃清腸。

用過晚膳後,頭一回坐穿遠行的薑芍藥倚在舷牆處,一邊吹風聽船員們閑聊,海上頭頂升起巨大的月亮,和隨著天黑顯形的無數星子,可是它們都沒有明月旁那顆碩大的星子明亮。

薑芍藥一瞬不眨地看了許久,直至身旁響起古至誠的聲音。

“那顆星子是啟明星,入夜後最先亮起,黎明時最後消逝,指向東南方,我們開商船的,都認這顆星為指路星,隻要能看到它,我們就能找到航線的路,順利抵達目的地。許多常年呆在海上的人思念故鄉了,就會在夜裏看著啟明星,順著它去找家的方向。”

薑芍藥恍悟。

她看著那顆倚在明月旁的星子問,“古船長,你是否也會看著這顆啟明星想念故鄉?”

古至誠望著那顆啟明星,眼神陷入沉思,半晌他低頭酌了口酒說,“不會,我不會想念故鄉。”

“我的商船在無邊無際的海上四處跑,接待過也送走過無數的過客,但是我生也在船上,死也葬身在海裏,無論是急風驟雨,炎炎烈日,還是偶遇海嘯巨浪,我隻要呆在上海,從來都不會害怕,從來都覺得安心。偶爾我停泊渡口時要下船辦事,隻是離開幾個時辰,我心裏都掛念著這艘商船。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在自己家裏,又談何會想念故鄉?”

或許是嫌她和古至誠說話太多,薑芍藥的手心不高興地被人撓了一道,薑阿傻鬧著要回房休息了。

薑芍藥背過啟明星的方向,起身帶他,腳踩在甲板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輕響,距離兩人的房間不過十幾步路。

她走著走著停住腳步,在黝黑的遊廊處折身回看前甲板,他們來時的方向,海上明月與啟明星一樣清亮惹人注目,啟明星在東南方向,所以船頭也在東南方向,她記得白日時,油帆布一直朝前鼓,商船理應也是朝那個方向前行了。

可是從桃花縣出發,揚州明明是在它的西北方向啊。

商船怎麼往反方向駛了?

薑芍藥眉梢微蹙,忽然又感覺到帶著鹹潮的冷風,吹得她發梢在空中起舞,她隱約看見船頭晃動了一下,視線裏的啟明星輕輕往左偏了幾寸,她撓頭,難道是因為拋錨後吹風,讓商船打了個轉,所以她剛才才覺得商船是往反相向駛了?

薑阿傻卻以為她是在看坐在船員裏飲酒暢聊的古至誠,他輕輕喚了她兩聲,薑芍藥仍沒回神。

他忽然就一把打橫抱起薑芍藥,在女人的輕呼聲中,男人用腿蹬開房間木門,掛在手腕上的小盞燈在他的動作間忽明忽滅,他把她放在靠裏側的通鋪上。

薑芍藥瞪他,踢了他一腳,“幹嘛,你要造反啊?”

薑阿傻握住她的腳踝,蹲在地上幫她褪鞋襪,“我隻是不高興你走路不看路,一直看著古至誠。”

薑芍藥好笑地戳他腦門,“你是小醋精嗎?”

“我是大醋精。”薑阿傻雖有些許靦腆,但相當理直氣壯。

而後兩人各自盤腿坐著,四目相對,男人眼神黝黑,看得薑芍藥心一跳,想起自己輸掉的賭約,他會向她索要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