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18
窗外,遙遠的地方人聲鼎沸。大禮堂裏暗著燈。
“你說,真的沒事嗎?”
“沒事。放心吧。”
“可是我還是很害怕...”
“聽我的。沒錯的。”
“那麼,以後怎麼辦呢?”
“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裏,明白嗎?”
1.疑惑
韋小瑞推開分析化學實驗室的門,拖著沉重的腳步踢裏踏啦地走到配置試劑的隔離小間前,哭喪著臉說:“朱夜,幫幫我吧,我實在不行了。”
“喂!不許進來!”我在防毒排氣罩裏發出沉悶的呼聲,“你不知道這該死的罩子漏氣嗎?現在屋子裏都是甲苯味道!你不怕死啊!”他做出驚訝的表情,抽了抽鼻子,趕忙去開整個實驗室的大排風扇。“沒用的!”我惡聲惡氣地說,“我已經開著啦!你在解剖室裏呆久了,鼻子給福爾馬林熏壞了嗎?竟然沒有發現屋子裏那麼重的味道。你是可以去死了。”他退出屋外,象迷途的小動物一樣可憐巴巴地從門上的玻璃朝裏麵看。
“怎麼那麼煩人!”我把脫水好的特製標本用鑷子夾到蠟塊裏包埋,盡可能地開大排風扇,然後按照程序退出有毒物品處理專用的漏氣的隔離小間。
“怎麼回事!”我說,“有什麼困難的?反正死亡原因非常清楚:失血性休克,多髒器功能衰竭。原因是手術失誤。還有什麼會難倒你?”
“那個...那個東西還是沒有找到。這起醫療事故鬧得很大。家屬到市政府都去過了。上頭說一定要快點搞定。所以很急啦。可是偏巧就是這個關鍵證據找不到。”
“怎麼會呢?”我不解地說,“用X光先透視一下,確定它的部位就可以了。”我一時想不出來一個中心靜脈導管前部的斷端,大約1厘米長、內徑0.038英寸的藍色硬管,怎麼會找不到呢?畢竟還不算太小。
“但是太小了,和肺的纖維組織混在一起什麼都看不到。”
“把肺從喉部整個切下來然後順著肺動脈的分叉一個一個去找唄!”
“我試過了,沒找到。”
“那麼到過來,把肺一刀一刀切成薄片,看看切麵上有沒有。”
“已經切了,我和金醫生切了十幾片,可是還沒有找到。那,我說啊,你幫我找?好不好?”
“喂!我為什麼不能參加這次解剖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可是倪主任已經答應了呀。就當作你是在我們監督下工作好了。”
我撇了撇嘴:“怎麼有好事情輪不到我,要人幹活了就想到我了呢?”
韋小瑞開開心心地笑著說:“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我怏怏地去換衣服。我說的好事是承攬這項醫療事故鑒定得到的加班費。當初我是第一個被排除在工作組之外的人選。因為我和廣慈醫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首先,我是醫學院畢業的,曾經做過骨科醫生。後來我放棄了醫生的職業,讀了法醫學的研究生,畢業後一直在這裏工作,卻仍舊被當作有可能手下留情“醫醫相護”的異己分子。其次,本次醫療事故的主體責任人:胸外科主刀醫生馬南嘉和我畢業於同一所醫科大學,雖然他比我高兩屆,但我們可以算同學。出於嚴格的回避製度的考慮,也應當把我排除在外。
我有多少年沒有看到馬南嘉了?很多年了吧?聽說他已經是一個可愛小女孩的父親。我甚至不用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樣子:結實的肩膀,微皺的眉頭,穩健的二傳手。我咧開嘴角笑了一下:我有多久沒有打排球了?和沒有見到他的日子一樣長了吧?雖然大學的露天球場永遠開放,排球也還是排球,萬年不變的老樣子,可是沒有一起玩的人,玩起來就完全不是個滋味。
韋小瑞兜裏露出申請鑒定書的一角。我扣上扣子,伸手拉出申請鑒定書,一目十行地讀著。申請鑒定事項:廣慈醫院胸外科患者王守成死亡的醫療事故鑒定。申請方:廣慈醫院醫務科。聯係人:...
“拿來吧。”韋小瑞伸出手,“別看了,反正你都知道了。”
“誰說的?”我說,“誰讓你們一直把我排除在工作組以外?我到現在為止一直都是道聽途說,沒有一個正式的說法。我們一邊走,你一邊從頭到尾給我講一遍,待會兒我幹起來也有個方向。”
王守成,男性,68歲,因發現痰中帶血2周伴右側肺門部腫塊入院,經支氣管鏡診斷為右側肺癌,病理類型為鱗癌。普通而正確的診斷,平淡無奇的住院經過。需要右側全肺切除的決定也是經過全科討論而決定的,完全符合常規,沒有任何異樣的地方。馬南嘉主治醫生雖然才30出頭,但是理論和實踐業務水平都很紮實,剛剛升格為可以獨立主刀的胸外科醫生。這是他主刀的第一台大手術。發生這樣離奇的事故,遠遠出於任何人的想象。
昨天上午,病人進手術室後,開始非常順利。癌腫的肺葉被切除,創麵處理很好,沒有滲血。準備縫合外層的時候,麻醉師發現測定中心靜脈壓力曲線不太對勁,可能是留置在中心靜脈裏的導管堵住了。而當他拔出這根導管的時候,發現導管的頭端斷了一截,從殘留的刻度來看,斷下的部分有1厘米長。
這個消息傳出,立刻如同炸開了鍋。連一向沉著冷靜的馬南嘉醫生額頭也開始滲出了汗珠。
“打住!”我說,“你看見了?”
“我...沒有。”韋小瑞委屈地說,“是醫務科的那個人介紹的。”
“那麼他看見了?”
“那個...應該也沒有吧?”
“為什麼加那麼多形容詞和富有感情的渲染?”我諧虐道,“倪主任一再教導我們工作要客觀,不能有主觀和情緒色彩。你忘記了嗎?”
“啊呀,我隻是照搬別人的話。你聽下去好不好?”
我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往下講。
馬南嘉醫生先是試著用手摸索探查胸腔的大靜脈,試圖發現這根斷下的管子卡在什麼地方。然而沒有任何發現。按照常理,斷下的管子應該會隨著血流漂浮,最終塞在肺動脈裏。很快胸外科主任到場。以前不要說廣慈醫院,就是本市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因此在手術台前爆發了一場討論。主任認為可以不去管它,照例縫合傷口。因為管子不大,而且是用不會和人體起反應的材料做成的。即使留在人體中,若幹年之後也會形成纖維組織團成的疤痕。馬南嘉醫生則認為不然。斷管不但有可能造成肺血管的損傷和肺梗塞,而且很有可能隨血流慢慢到達剛剛縫合的血管斷端,從針眼裏漏出來,卡在那裏,讓傷口沒法閉合,就象縫得不好脫了線腳的棉衣。如果棉衣漏針脫線腳,漏出來的隻是棉花而已。而傷口裏漏出來的,無疑會是血,大量的血,沒法用藥物止住的血。聽到這樣的說法,當時在手術台上的多數醫生都同意冒險探查心髒和大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