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心棠小時候也跟父母去廟裏敬過香。修建河神廟的老廟祝那時還健在,她曾聽他喃喃自語,說自己侍奉的是“龍女大人”。虞心棠隻覺得奇怪,河神不都是龍王老爺嗎?龍女也能當河神?廟祝是不是老糊塗了?
便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後來老廟祝過世。他無兒無女,所有家財都用於修建河神廟。他死後這廟便成了鎮上的公產,由鎮長和鄉紳耆老們選出的新廟祝管轄。
新廟祝不像老廟祝一樣慈眉善目,反而十分貪財,常常恐嚇敬香者:“不花大價錢給河神大人燒高香,河神大人可是要發怒的!你家也是跑船的吧?”
鎮民都曉得河神靈驗,雖然很厭惡新廟祝這公然斂財的言行,但為了求得河神庇佑,也都乖乖捐了昂貴的香火錢。在他們眼裏,隻要河神仍願意保佑他們,那就是一位善神。
直到有一天,廟祝宣布,河神老爺每月都要娶一位新娘。
理所當然,誰都不肯讓自家閨女去當什麼新娘子。但大家又唯恐河神發怒,隻好想出了抽簽的辦法,每月由廟祝主持抽簽大會。抽中的人家自認倒黴,沒抽中的人家則要為河神的親事捐錢出力。
其實隻要留心一下就會發現,被抽中的全部都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那些富豪鄉紳家一次也沒中過簽。
樸實的鄉親們壓根兒沒懷疑過廟祝在抽簽時動了手腳。畢竟廟祝可是侍奉河神老爺的人,怎會在神明的眼皮底下搞什麼小動作呢?
現在虞心棠才想明白,廟祝、鄉紳、鎮長、媒婆……全都是勾結好的。
唯一慶幸的就是,青河中真的有一位河神,還是一位女神。
她並不美麗,毋寧說是相貌猙獰。她長著尖牙利齒,臉上生有鱗片,一雙眼睛好似魚眼般凸出,十指如利爪般鋒利,指間像青蛙一樣長著蹼。
是看上一眼就會連做好幾天噩夢的程度。
但是,女神從來不需要人類認可她的“美貌”。
她隻需要人類膜拜她的強大就足夠了。強大才是對女神真正的讚美。
她就像青河,是在風雨交加的日子濁浪滔天、驚濤拍岸、亂流洶湧、波瀾澎湃的青河。
龍女浮上水麵,望著遠處沉沒得隻剩半截桅杆的河船,又回頭看看虞心棠她們三個,像是十分快意一般,唱起了一首怪異的歌。
接著長尾一卷,又掀起一股波濤。三個少女被水流裹挾,就這樣被衝上了岸。
虞心棠躺在岸邊,歪著頭,把肚裏的水全嘔了出來。
林芳兒和許知然也像她一樣,無力地趴在河灘上呻吟。
少頃,她們終於緩了過來。想到自己是如何死裏逃生的,三個人不約而同麵向青河方向,咣咣地磕頭。
“多謝河神大人救命之恩!”
“河神大人的恩情小女子沒齒難忘!將來定結草銜環、萬死不辭!”
虞心棠不像許知然那樣肚裏有文墨,說不出那一串成語,隻能跟著兩位姐姐叩頭。
她們額頭都嗑破了,再抬起頭時,隻見龍女長尾一擺,就這麼消失在了水中。
三個少女麵麵相覷,仍有些驚魂未定,但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太好了,我們可以回家了!”虞心棠開心。
林芳兒聞言臉色一沉。“我們不能回家。”
“為什麼?是河神救了我們呀!河神大人根本不想娶什麼新娘,都是鎮上的鄉紳富戶勾結……”
“你想想,船翻了,指不定死了多少人,如果隻有我們三個全須全尾地回去,會怎麼樣?”
虞心棠心頭一寒。是啊,船上的人可都是船老大或鄉紳的手下,他們一定會遷怒自己。說不定還會殺她滅口。
到了岸上,河神大人可就救不了她了。
“但是,我們不說的話,或許還有更多女子受害……你們說,報官有用嗎?”
“嗬,縣長說不定也跟那些富戶沆瀣一氣。河神娶妻這等大事,上麵怎麼可能不知道。之所以放任他們,恐怕是因為得到了不少好處。”
許知然道:“我有個主意。我們先找個地方避避風頭。我修書一封寄回家中,將前因後果告知母親,再托她向你們的家人報平安。我們三家人一道想辦法,看看怎麼才能揭露那些富戶的真麵目。”
三人中就屬許知然讀過書。虞心棠和林芳兒也覺得這方法最為穩妥。距離下個月河神娶妻還有好久呢,三家人有足夠的時間商量出十全十美的方法。
拿定主意,三個人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天色逐漸暗了下去,她們望見遠方有炊煙升起,想必有村落人家。她們有手有腳,可以先找份活兒填飽肚子。將來不論發生什麼,隻要她們三個同舟共濟,就一定能克服萬難。
三個少女脫掉身上的大紅喜服,丟進青河中,手挽著手走向炊煙升起的方向。喜服在河水中飄蕩了一會兒,浪濤一卷,便消失在了水波之中。
一月之後,青河鎮河神廟中。
青河沿岸數個鄉鎮的船東、鄉紳、富戶都聚集在這裏,神色凝重。
“送嫁的船沉了,隻有三五個水性最好的漢子活著回來,剩下的全都……”說話的是青河鎮最大的船東,同時也是送嫁船的船主。以往他在“河神娶親”這門生意中獲利最豐,但這回損失最大的也是他。
那可是他手裏最氣派最體麵的船!下水還不到一年呢!
“活下來的人說,船是被河神掀翻的。”廟祝沙啞地說。
“你不是說根本沒有河神嗎?”當鋪少爺斜睨著廟祝。
“我在這裏當了十年廟祝,從沒見過什麼河神,可是……”
“你是說你搞錯了?就因為你搞錯了,害我們損失了這多銀錢?!”
“都別吵!”鎮長打斷他們,將一封信甩在桌上,“你們先瞧瞧這個。”
船東不識字,當鋪少爺倒是在新式學校讀過幾年書,便由他取出信紙,當眾朗讀。
信封上寄信人名叫“許心芳”,不知何許人也,信一開頭便寫道:“母親大人,見字如晤,女兒知然如今一切平安……”
隨著少爺的念誦,眾人的臉色從疑惑到駭然,再到惶恐。
這封信竟然是三個“新娘”之一的許知然寫來的!她在信中說自己並未死於船難,而是被河神所救,因不敢回家,便和兩個姐妹在城裏暫留,靠給飯店旅館洗盤子賺些生活費勉強糊口,好不容易擠出錢來購買信封郵票。
信中還說,河神娶親一事純屬子虛烏有,乃鎮上富戶為盤剝鎮民所虛構之陰謀,希望母親能悄悄通知另外兩位新娘家人,三家人合議如何揭露真相,尋回那些被賣女子,還青河上下諸鎮一個安寧。
當鋪少爺一掌將信紙拍在桌上,惡狠狠問鎮長:“這信你是怎麼得來的?”
“是寄到河陽鎮許家的。許家那老寡婦在女兒‘出嫁’當天就吊脖子了,郵差找不到收信人,隻好將信送到河陽鎮長手裏,又轉交給我。我這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