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後宮三千,她卻孑然一身。
旦白看著醒來的陳阿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下來了,“娘娘……您別想不開了……您不能死……”
是啊,她不能死。
陳阿嬌纖長蒼白的手指,搭在自己同樣蒼白的臉上,略略地遮住了一雙鳳眸,似乎已經疲憊了,她身疲憊不堪,她心千瘡百孔。
“好了,旦白,都過去了。”
她輕聲呢喃著,那些愚蠢的過去,那些瘋狂的愛戀,都讓它去了吧。
她陳阿嬌從來不是放不下的人,更何況,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哪裏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她隻當自己記憶裏那個小時候的劉徹是假的,人總是在成長,更何況是帝王?失憶時候的事情,畢竟是失憶時候的錯,如今她已經醒來,又何苦再糾纏過去?就當——自己是曆史的一枚棋子,推動這一切前進。
她站起來,腿有些麻,彎腰將狼狽的旦白扶起來,到殿上坐下,手指撫摸著她的臉,心下感動,眼淚險險又要落下,“都過去了,謝謝你護我,旦白,你受苦了……”
旦白有些發愣,卻又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不顧旦白的阻攔,陳阿嬌去絞了帕子給旦白擦臉,一邊擦一邊說道:“你放心,我不尋死了,衛子夫本就是想我死,我不能遂了她的意。”
她是打不死的小強命,要她死,做夢!
陳阿嬌的眼神一下就堅定起來,恍惚之間,自己又是那個坐在辦公室裏,透過厚厚的鏡片將人心看透的HR白領。
“旦白,我之前是鬼迷了心竅,竟沒看透這一切,長門宮深,卻已不是我久待之地。你一心護我,我不想連累你。”
她慢慢地說著,聲音清雅極了,那眼底一片平靜,整個人脫去了之前那種絕望和混亂,穿著那華服,一身雍容華貴。
旦白有些發愣:“娘娘?”
陳阿嬌又站起來,從這高殿之上,望著外麵零星的燈火,長夜漫漫,冷宮深深,何處當歸?
既然已經知道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又已經經曆了那麼刻骨銘星的一段傷痛,她該逃開了。
雙手一展,廣袖飛揚,又隨著她將雙手回攏、雙掌搭在一起而沉沉地落在她身前。
陳阿嬌抬首看著前方,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階,這冰冷的、漆黑的台階。
整個長門宮中,再沒有別的聲音——除了她的腳步聲。
飄渺昏暗的燈光中,陳阿嬌的影子折落在宮磚上,隱隱約約,旦白覺得,陳阿嬌身上,有一些讓她看不懂的東西走了,又有什麼她不懂的東西回來了。
旦白身上傷處頗多,但是尚未傷得太厲害,貴枝狐假虎威,那衛子夫揮手讓他們停止卻太早,否則她不死也要重傷,如今卻還勉強可以行走,隻是這一張臉,已經無法見人。
眼看著陳阿嬌又慢慢地走到了那鴆酒麵前,旦白心驚肉跳,伸出手去,喊道:“別——娘娘——”
陳阿嬌回頭,衝她一笑:“放心好了。”
這笑容過於明豔,幾乎灼傷了旦白的雙眼。她忽然有些不明白,娘娘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忽然感覺什麼都想明白了……那一雙眼,是洞悉一切的睿智,隻可惜,她還看不懂。
於陳阿嬌來說,這世間,從來沒有無法拋棄的東西。
愚蠢的過去,就讓它愚蠢地過去吧。
抓住袖口,彎腰將那酒尊端起來,看著裏麵晃蕩的鴆酒,她眼神微微閃動,卻又重新將這酒尊放回了殿上。
“旦白,你去為我請郭舍人,不、請張湯大人來。皇上既然在上林苑射獵,此刻衛子夫已經回去,臣子們應當都散了,請到張湯不難,你告訴他,陳皇後於巫蠱一案有新供要招,張湯修律,足智多謀,胸有溝壑,他若不肯前來,你就說——”
陳阿嬌忽然挑起唇角笑起來,因為背對著旦白,所以旦白看不到她那一臉的嘲諷和深意。
“你就說——金屋藏嬌,紅顏未老恩先斷;君王背諾,無道荒淫蒼生誤。陳皇後行巫蠱,非皇後不悟,乃君心難測。”
旦白聽不懂,卻隻能依陳阿嬌之言行事。
這個時候,她突然不怕了,什麼也不怕。
也許是因為已經在地獄般的屈辱之中走了一遭,也許是因為——她的娘娘,那胸有成竹的表情,竟然讓她想起了很受皇上寵信的國師東方朔。
“張湯……”
旦白領命去後,陳阿嬌仰頭想了一會兒,竟然一聲輕笑,重新走到殿上去,坐在華貴的長椅上,母親館陶公主和董偃的行樂之所,卻成為了自己女兒的冷宮,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了吧?
之前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如此倒黴,恢複記憶之後如果還不明白,未免也太蠢了。
“外戚,外戚之禍啊……”
她的笑容之中帶了幾分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