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得含蓄地放低了聲音,說:“如果你願意,可以聘請我為你的主治醫生。”
她補上一句:“我不收費。”
沈擇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喂,菲奧娜,你跟我爸可不是這麼說,宰我爸的時候手起刀落沒見你一點同情心!”
菲奧娜不可置否。
菲奧娜見程雋神色毫無波瀾,甚覺遺憾,便又說道:“程雋,如果你不願意公開治療,那麼我告訴你兩個方法。一是在味覺、其他感官上刺激你的觸覺神經,從而喚醒你的潛意識,激起回憶大腦電波。你可以吃一些從前喜歡的食物,和以前的好朋友親人多聚聚,到曾經去過的地方看看。第二種,直接去你發生事故的地方,再次恢複展現模擬整個事故發生過程,直接刺激你的感官神經,或許會有效。”
“總之,”菲奧娜憐愛地看著他:“不要放棄。”
程雋:……
菲奧娜什麼時候離開的,程雋已經全然沒有了印象,他身邊男男女女來來去去,似乎成了一道一道薄薄而帶著顏色的影子,他一杯接著一杯地灌酒。
辛辣的酒液灌進肺腑,他不覺得有絲毫的醉意,隻覺得一直悶悶的胸腔裏,似乎心髒在沉悶而有力地蹦跳,在告訴他:你活著,你健康的活著,但你不是我的主人——
這種感覺從三年前,程雋第一次睜開眼睛,在療養院看見雪白的天花板的時候,他就有這種感覺。
他的心髒在跳動,他卻不覺得心髒是屬於自己的,他像是偷用著別人的軀殼,這個軀殼是緝毒警察,年輕有為、性格開朗熱烈、但因警種,朋友並不多,更沒有親人,一直獨居,和宛陳市的程家有一部分聯係,但程家也僅僅是曾經養育了他幾年而已,再往前推幾年,便查不出來了,他的個人履曆奇特地空白,又奇特地功勳卓著——
沈擇明看著程雋。
程雋,刑警界內大名鼎鼎,論警銜和資曆,他不算厲害,但論膽大和一身正氣,鮮少有人能比得過他,尤其是他的格鬥,警察一行,膜拜他的人不在少數。
多數人沒有天分,隻能靠著長年累月的案件積累經驗,人到中年才能被人稱頌,但程雋不同,俊朗的外表,堅持案子又能在人際關係裏如魚得水,他的一路,走的格外一帆風順和春風得意。
他沒有背景,赤手空拳維持著正義,他聰明,聲名遠揚,他從來沒有失誤,一個被交口稱讚的人,突然在三年前的8·12走私案中失去隊友,重傷後就此徹底消失被送去療養。
他醒來以後,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他家世厲害,從雲南的案子裏撈出了他。
有人說他傷得非常厲害,幾乎是重塑身骨,九死一生活下來。
警察內部關於程雋的流言一直不斷,在內部的談論裏,程雋是一個滑鐵盧的失敗者,帶著一身堪稱汙漬的傷痕,誰沾上他,日後升遷檔案都會被烙印上他的痕跡,這是內部的大忌。
流言紛紛:
“程雋身手廢了!”“有個牛掰的爺爺就是不一樣!”“雲南的案子誰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
但談論最多的,是:“程雋的那個線人真的死了啊?”
一個線人的位置,尤其是能夠臥底到毒梟姬麗身邊的位置,那是死了多少前輩才夯實的位置,案子失敗了,可以有下一次,但是線人死了,就是從頭再來,誰知道,又得再犧牲多少警察,才能再次有人在姬麗身邊臥底成功。
沈擇明搖搖酒杯默不作聲。
程雋也沉默。
他從三年前在療養院裏醒來之後,他對這具身體的一切都倍感陌生。
醒來後,所有人都搖頭惋惜地對他說:“你失憶了。”
隻有他知道,他對這具屍體極其具有違和感。
他知道:我不是失憶,我是在另一個人的體內。
ct、血液抽樣檢查、心理醫生,所有的方法都認定他就是程雋,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消除他自我感知到的違和感。
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療養院裏的他逐漸肢體康複,但是他自身卻並沒有恢複任何的記憶,他性格冷淡,身邊出現的所有人,他隻對沈擇明有一定本能的熟悉感——
於是他們保持著聯係。
沈擇明,出身於醫藥世家,投資了好幾個實驗室研究藥物,非常有錢,他本人是家裏獨子(有一個哥哥小時候意外死亡),擁有哥倫比亞大學的雙碩士學位,一個常青藤的博士學位。
可惜他本人對醫藥完全無感,非常喜歡研究珠寶,常年出沒在拍賣會上,三年前,為了逃避他暴躁老爸的追堵逼相親,他選擇套牌,從魚龍混雜的京畿市到江宜市旅遊的時候,被程雋碰到,兩個人就此有了交情,偶爾來往。
在程雋出事之後,沈擇明一直跟著忙前忙後。
所以兩個人關係匪淺。
沈擇明一直在幫他聯係腦科醫生,程雋本來對菲奧娜抱有很大希望,現在看來,跟一般診所的大夫沒區別。
手裏酒液一飲而盡。
——
“脫!!你他媽脫不脫!!!誰想出頭?弄死你,告訴你們!我爸是陳中碧!”
咚次打次,咚次打次,強勁的節奏感裏,男男女女停止搖擺,彙聚著朝聲音發出來的位置遊蕩過去看熱鬧。
程雋抬頭,視線有些迷離,他看著麵前的人,感覺自己仿佛是在鬼節,周圍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魎在提燈夜遊,五顏六色的燈光照在玻璃上像是形成一汪斑斕水麵,成堆的水鬼從水裏泅渡去往人間——
“哎哎哎,你幹嘛去?!”沈擇明尖叫。
程雋不受控製地,在那顆心髒的主導下,他起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前麵圍得嚴嚴實實的看客給他讓路。
他撥開一層一層的人群肩膀,逐漸走到鬧事的人群正中央。
“怎麼著?大叔,你想給她出頭啊?”
地上是一個隻穿著內衣的胡桃兒,胡桃兒臉上被擦了厚厚的粉,她無助地坐在地上,雙手抱胸保護著自己,但是手機哢嚓哢嚓此起彼伏——
無處可躲。
她啜泣著,巨大的驚懼,叫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忽然,一件西裝蓋在她的肩膀上,她塗著淡粉蔻丹的長指甲趕緊抓住衣服,瞬間將自己包裹起來。
“搞什麼啊?!大叔,你想給她出頭啊?我告訴你,這個賤人跟我打賭,我喝一杯,她脫一件,如果我在她脫光之前先醉了,我就輸了,二十萬,都是她的了!她要是輸了,就得脫光到外麵大街上跳舞!是她不遵守賭約!”
說話的小年輕不到二十歲,白淨的臉,身邊還放著一件某高中的校服。
程雋:“我跟你喝。”
“你喝個屁!老子我又不喜歡男人!”
“就是啊!也不打聽打聽,我們陳定橋的名字,他媽的,這麼大年齡瞎出頭,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大叔,該回家哄女兒睡覺了,哈哈哈。”
“哈哈哈——”
笑聲此起彼伏,圍觀的人都在看熱鬧。
程雋抬頭平靜地看著陳定橋:“我跟你喝,讓她走。”
“老子出了大價錢才弄到金皇後,你說讓走就走啊?你是多厲害?!”
圍觀人群也不淡定了:
“金皇後????”
“我擦,真的是金皇後?快快快,拍下發群裏看看!”
陳定橋跨出座位,踮著腳流裏流氣地揪起程雋衣領:“大叔,快走吧,老子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想打你!”
“啪!——”
一張黑卡摔在桌子上:“就二十萬?我當多有錢。”沈擇明一件蝴蝶印花的花哨襯衣,撐頭坐在茶幾下,手指頭點點玻璃桌上自己的黑卡:“知道這裏麵有多少錢嗎?小鬼,幾個臭錢啊,就敢出來顯擺!”
“你!!!”
陳定橋朝前走一步,他對上程雋眼裏的戾氣,腳步停滯了一瞬。
他的狐朋狗友隻想花錢找樂子,看出程雋和沈擇明不一般,並不想鬧大事情,立馬心有靈犀攔住他:“定橋定橋,沒必要跟他爭!”
“且。”沈擇明冷笑:“沒必要爭啊還是不敢爭?賭嗎?老子押這張黑卡。你要喝贏了我朋友,黑卡給你,喝不贏,滾!”
一個小混混驚呆了:“我在我姨媽包裏見過這種黑卡,全球持卡的都很少!”
潛台詞也就是卡裏錢很多,並且這個人開罪不起。
“我們走!”陳定橋狠狠說,正要扭頭拿自己校服,“賭一把吧!”一個朋友扯住陳定橋:“拿到卡,我們就能——”他趴在陳定橋耳朵上小聲說話。
陳定橋耳朵一亮,瞬間回頭,直愣愣看著沈擇明:“你說真的?!”
“真的。”沈擇明懶懶散散。
陳定橋看眼程雋,立馬另一個狐朋狗友跑過來,狗腿地告訴陳定橋剛才程雋已經喝了xxxxxxxxxxx——
“他喝不了多少了!”
陳定橋拿定主意:“好!”,他將酒杯狠狠往茶幾上一放。
“哐——”一聲,圍觀的人瞬間像一滴水掉進了油鍋,氣氛瞬間到了頂點,程雋被沈擇明扯了一把,在沙發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