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軒居燈火通明,直至深夜,陸煜還未就寢。
他站在紫檀木書桌前,桌上放著一爐香,龍泉窯青釉獸耳銜環鼎式爐,裏頭一堆燃盡的香灰,秋靈取過灰押將放置的香展平,又燃起新的一爐香來。
陸煜以前喜歡龍涎香,但近兩月來倒偏愛檀香,秋靈跟著他母妃日長,所以陸煜才破格將她留在身邊,每晚都要聽她講著慧嬪的舊事方能入睡,她一邊講著,一邊紅袖添香。
近日來總是頭痛,唯有想到慧嬪時才會得到一息安虞,這頭痛好似發作在陸晚晚大婚沒多久,那陣子陸煜每每聽見皇姐和李馮恩之事便覺得頭痛不已,難以入眠。
“延慶十四年,慧嬪懷了孕,那時候皇後的孩子剛歿,闔宮盡哀,聖人沒了嫡子,傷心了好幾個月,連帶著慧嬪有孕這樣的喜事落到宮裏也無人敢歡慶,慧嬪是個謹小慎微的主子,是以日日躲在宮中並不外出,便是不想沾上外頭的事。”說到這兒,秋靈便不再說下去了,太後留她一命,將她給了陸煜,並不是在這兒搬弄是非的,宮裏知道太多的人都死得極慘,她跟著慧嬪卻苟活到如今,並不是靠著主子們的大發慈悲,而是自個兒的審時度勢。
陸煜剛剛描好畫中人的眼睛,而後他久久盯著那畫中的眼睛。
“然後呢?”他問,話中是漫不經心,似乎對當年的舊事毫無想法,隻不過想聽一聽自己親娘的過往罷了。
秋靈彎折著背脊,陸煜的身量頎長,在她頭頂籠罩出一層陰影。
上好的徽州生宣,墨漬浸染開來,畫中人如花笑靨展露人前,她少女模樣,身著緋色宮裝,滿頭的各色各樣的鮮花卻不嫌累贅,赤腳提著一盞仙鶴燈,似乎是走在青青草地上,宛如山中精靈,目中歡愉十分醒目,一看便知家中寵愛,沒什麼煩惱。
秋靈卻一眼也不敢看。
陸煜撫摸著畫中人的雙眼,聚精會神的,卻突然問她:“怎麼不再講了,我想聽。”
秋靈無端打了一個寒顫,不知是為陸煜的語調,還是為她雖沒看卻知曉陸煜所畫之人究竟是誰。
她自幼跟著慧嬪,主子病逝之後便做了掃灑除雜的下等宮人,禦前太監王崇的幹兒子王允日前瞧上了她,她不從便要被百般折辱,秋靈好不容易才在太後跟前得了臉,落了個伺候皇子的差事。
陸煜這兒,她知道太多事,若是被打發隻怕沒什麼好去處。
再者王允那處對她也是虎視眈眈,秋靈不敢懈怠,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留在明軒居。
可是明軒居不愛用宮女,陸煜更是不近女色,她隻能靠著慧嬪過往的恩惠在陸煜手底下小心的討著生活。
太後那兒隻當自己的人情被陸煜笑納了,心底也挺高興。
但若是她曉得,恐怕是要笑不出來了。
“你在想什麼?”陸煜叫秋靈拿來剪子,而後她看著畫中人那雙美目,將其剪去,秋靈似乎習以為常,馬上遞上來一根素色布條,陸煜便用布條將畫中人的眼睛給蒙上,遮掩了那處空洞。
這是多麼隱秘的遐思,他貴為皇子,卻注定終生得不到自己所欲之人,隻能看著畫像,聊慰相思。
這幅畫被擱置在寢殿之中,卻不是寢殿正中,在陸煜寢殿後方有一所小小的暗室,原是用來安置佛堂的,可現在卻被陸煜拿來盛放他罪惡的欲望。
佛龕還在,隻是裏麵的佛陀不知去向。
秋靈點燃蠟燭,昏暗的室內一下子亮堂起來,入目是幾十幅神態各異的、被剪去眼睛的女子畫像,上麵顯然都是同一個人。
她小心翼翼的將陸煜剛畫上的那幅畫像放置在畫架上,陸煜道:“你出去吧。”
秋靈立即退了出去。
暗室之中便剩下陸煜一個人。
他看著室內大小數十幅畫,伸手摸著那幅剛畫的,道:“十五歲上林苑夜遊,一晃竟過去五六年了。”
“從我八歲師從丹青聖手劉卓,到學有小成,每年都會為你畫上一幅,可你隻受收到我給你的,阿姐你可知,我心戀慕你甚,恨不能與你朝夕相處,然而我是這樣的身份,與你注定沒有可能。我從未如此恨過母妃,恨她為何要嫁與皇家,若他嫁與尋常人,哪怕是販夫走卒,我必定想盡一切辦法走到你身邊,可我現在雖在你身邊,卻又永遠無法與你並肩。”
他躺在泛潮的地上,看著暗室的穹頂,直覺得黑暗像是一麵矮牆,向他緩緩落來,仿佛是存了心思一定要將他壓塌在這小小方寸之內。
陸煜胸口感覺到難以喘息之感,可是他舍不得離開,離開這座滿是阿姐的屋子。
從陸晚晚十二歲開始,陸煜便逐一記錄她的樣子,那畫上有她稚嫩的容顏,也有她日漸風情的樣子,隻是初開始時,陸煜以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姐弟之情,可後來,怎麼就變了味呢
他繼續躺著,恨不能永生永世與這畫作伴。
這才是最痛苦的,這種痛苦偏又不能與人說,世人隻會側目,驚愕於他的偏離世俗,厭惡於他的荒誕離經,秋靈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
她眼中的惶恐瞞不過他。
就快落大雨了,已經現出些征兆。
明軒居差人送來一幅畫,陸晚晚不用拆開就知道,她的煜弟師從丹青聖手劉卓,又肯勤加苦練,是以這作畫的本事很是不錯,在京城之中不敢妄稱第一第二,但也能排得個前十。
皇子們課業繁多,聖人沒有嫡子便隻能從庶子們選一個繼承大統,是以對這幾個兒子都是統一的安排,一起學習,一起吃穿,並不曾厚待當然也不曾苛待了誰。
若非陸煜要兼顧皇子的課業,大約假以時日便能超過劉卓了。
陸晚晚年幼時曾央他畫過一幅自己的肖像,得了肖像之後陸晚晚覺得他畫得好,比之宮中畫師還好,便隨口道:“若是煜弟每年都能為我畫上一幅畫便好了。”
原不過是一句戲言,沒成想他記了這麼多年,每年他都會精心畫上一幅她的肖像,以匣子裝了,親自送給她,隻是今年特殊,陸煜被聖人罰了禁足出不來明軒居,隻能讓許侍劍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