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初升, 晨雞啼鳴,鄉間路依舊是一片泥濘。
黃大娘惦記看稀奇,一大早踩著稀泥到了陶家時, 陶蓁已經係著圍裙在攪麵糊。
因提前應承下衙門李管事,要加大量送去麵魚兒和玉麵, 今日她便不去碼頭集市出攤, 隻專注賺衙門裏的五錢銀子。
黃大娘就坐在門檻上,幫她洗芫荽、撿豆芽。
可心思還留在院裏那個叫阿井的青年身上。
他長身祁立, 長袍高靴, 穿的是陶夫子當年的舊衣。
陶夫子的舊衣他不是第一回穿,衣袖不夠長, 腰線上移,在他身上同樣的局促。
可因那張臉不同,之前看起來像是偷了旁人衣裳穿的叫花子,現下卻是位落了難的公子。
此時他正按照陶蓁一大早的交代, 在清理糧房的破爛。
哪些留下、哪些不該留要先搬出來, 她提前給他劃下了道道。
等糧房收拾出來, 換阿井住進去,還要添置床榻、草席、被褥、鋪蓋、枕頭、衣裳……眼看著又得投銀子進去, 阿井的身價又得漲。
阿井進進出出時, 小滿就一步不落的跟在他身邊, 便是幫不上正經忙,也要堅持當一個情緒飽滿的啦啦隊員,以表達自己的歡喜之情。
“阿井哥哥, 加油!”
“阿井哥哥,最棒!”
阿井唇邊一直凝著一抹微笑,代表他心情非常愉悅。
黃大娘像落枕了一般, 腦袋固執的向門外偏著,同陶蓁感歎:“多神奇,幾日前臉腫的像個豬頭,現下卻改頭換麵成這樣。”
在黃大娘的敘述中,在下暴雨的第一日,阿井喝過湯藥,就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高燒,昏昏沉睡,人事不知。
可因陶蓁離去之前給了她一錢銀子,說好要讓她盯著阿井一日三副藥、一滴不剩的喝下去,黃大娘拿人錢財不好偷懶,隻得盡心盡力照顧阿井,便是他在昏睡,大娘都和小滿兩個想法子撬開阿井的嘴,把湯藥灌進去。
便是在喝了湯藥後的昏睡中,阿井的傷勢與顏值均發生了難以置信的變化。
若不是黃大娘一直守在跟前,幾乎要以為有人趁夜進來,用美男子換走了傻叫花。
黃大娘不知,陶蓁卻明白的很。
六十八兩銀子,讓一個豬頭變美男。那是金錢的魅力啊。
可笑昨日傍晚她回到家門前,險些被他的皮囊忽悠的出了大醜。
最後是他的一聲“娘”終結了她所有的旖念。
她要是對一個傻子起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那她還是人嗎?
黃大娘最後歎息道:“可憐喲,也不知誰家的娃兒,長成這般模樣卻流落在外喲。定然是家裏人看他是個傻子留著是個累贅,才將他拋棄喲。既然他已經到了陶家,就說明和陶家有緣,好好給他一個家喲。”
此前還說什麼單身女子身邊出現不明男子,有損名節,現下倒要給好好給他一個家。
什麼叫“三觀隨著五官走”,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黃大娘的解釋緊隨而來:“你也莫擔心旁人說三道四。現下他是陶家的下人,咱五柳村都是泥腿子,誰家買下人旁人都要驚奇。隻有你們陶家,莫說你阿公那一輩兒,便是當時你娘在之時,都還有下人伺候。”
陶蓁這時候還顧得上什麼人嚼舌根啊。
她相信任誰在旁人身上花出去六十幾兩,便是拿刀逼迫都要讓那人形影不離的跟著。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呀。
陶蓁攪好麵糊時,黃大娘也幫她切好了芫荽,淘好了豆芽。
阿井不等人喊就準時進來,站在門邊,一雙眼睛卻直勾勾盯著灶膛,緊緊抿著嘴,在克製他內心的期待。
陶蓁板著臉道:“燒火吧。”
他出溜就鑽到了灶邊,坐上小馬紮,生火、添柴、推風箱,燒火一條龍走起。
小滿就蹲在他身邊,羨慕的歎口氣:“阿井哥哥,你好厲害呀。”
若說阿井這個人對陶蓁有什麼互補之處,從良心上來講,他太會燒火了。
這恰恰是陶蓁最薄弱的環節。
每回做飯前先生火,都她來說都是一道難關。等終於成功,她少不了就要先洗廚房,再洗自己。
鍋裏的水不多時就咕嘟嘟冒了泡,黃大娘欣慰極了:“你別看他傻,還是很能幹,多多少少能幫上你。日後你出攤,帶著他給你推車,你也能省下幾分力氣。”
阿井遲遲聽不到陶蓁的回應,忍不住轉首看她。長長的睫毛撲簌簌扇動,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襯的她像是那個一點都見不得他的惡婆婆。
“好好燒火,看你表現。”她道。
他立刻因為她的這句話顯出幾分單純的喜色,更快的掀動風箱。
黃大娘又歎道:“看看,多好的娃兒。”
陶蓁把麵盆端至灶台,正要做麵魚兒,外頭院門忽然被“啪啪啪啪”大力拍響。
是誰?
上一個這麼拍門的是王氏,已經被她送進了監牢。
這個又會是誰?
她還惹了哪些仇家?
外頭的人拍不開門,著急的大喊:“陶姑娘,快,官媒帶著人抓你來啦!”
變故陡然而生,阿井蹭的從小馬紮上站起,兩步就到了她身邊,緊張的看著她。
陶蓁沉聲道:“不怕,官媒沒有理由這個時候來。”
她明明和張官媒達成了共識,議定了六十八兩的合作金。
六十八兩不是小數目,張官媒怎麼可能舍得毀約。
她一把將小滿抱在懷裏,同阿井道:“你去開門。”
阿井並不魯莽去開門,回身先拿了燒火棍,才去拉開院門。
來者是裏正家的兒媳,杏花。
杏花閃進門,反手掩住,抬腳就要往裏跑。
阿井大喝一聲,已持棍攔在了她麵前。
杏花被驚得一聲尖叫,護住腦袋蹲去了地上。
“怎麼了?”陶蓁抱著小滿到了桃樹下,她攔住阿井,一把扶起杏花,“別怕,怎麼了?你確定是官媒?”
杏花這才著急道:“沒錯,就是她。她專門穿著官服,身後跟著很多歪瓜裂棗的老男人,已經到了村口。孩子她爹讓我跑來通知你快躲,他回去喚我公爹!”
黃大娘立刻開始解下外裳,塞給陶蓁,把小滿接進自己懷裏,“你往山溝裏躲,那裏有打獵之人冬日搭的臨時窩棚,將就能住。我夜裏避開人去給你送吃食。”
杏花已經配合著上前拉開院門,將將探出腦袋,就立刻縮回,“啪”的一聲關了門,“來不及走門了,她們已經在路口啦。□□,先□□!”
正說著,嘈雜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隔著一張門板清晰可聞。
陶蓁搖搖頭:“我不躲。”
能躲到哪裏去?要是逃這條路能走通,她早逃了,哪裏能等她官媒上門捉人。
拍門聲緊隨而起,啪啪啪,啪啪啪,數個手掌不停歇的拍上去,厚重大門撲簌簌震動。
陶蓁要上前。
杏花連忙著急道:“你別出去,你出去他們怕是立刻就要拘你。她帶了好幾個衙役,還有枷鎖和麻繩!”
陶蓁深吸一口氣:“別擔心,我有話要尋官媒問清楚。”
話畢一步上前就要去開門。
“不能開呀!你這個閨女怎麼這麼強?”黃大娘急聲道,“阿井,快攔住她!”
阿井卻不動,手裏提著燒火棍,隻盯著陶蓁看。
外頭已傳來無數男人的汙言穢語:“陶家妹子,你出來呀,讓我們看看你到底有多花容月貌啊……”
陶蓁深吸一口氣,同阿井道:“開門。”
阿井點點頭,不顧黃大娘的阻攔,上前拉開門。卻自己先閃出去,也不顧看未看清楚,就揮舞著燒火棍劈頭蓋臉敲下去。
雖未敲中人,可到底將圍在門前的人驅退。
陶蓁一步邁出,抬眼望去。
自家門前圍著至少有五六十個男人,或缺耳朵少眼睛、瘸腿駝背,或發須皆白,垂垂老矣。每個人都髒臭齷齪,破衣爛衫,便是今日出門,也未有人換一件勉強幹淨的衣裳。
瞧見陶家門打開,所有人“嗷”的歡呼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哎喲這是我媳婦兒,果然像仙女兒。”
“哪裏是你媳婦兒,那是我媳婦兒,要給我生大胖小子。”
張官媒就被這些人擁護在前,她穿著朝廷發放給官媒的特製鮮紅官服,頭上戴著一頂紅色小帽,就連繡鞋也是紅絨鞋麵,將“喜慶”二字貫徹到底。
隻她的行徑卻與喜慶全不沾邊。
“張官媒這是何意?可是忘了你我二人的約定?”陶蓁站在門前石階上,居高臨下負手而立。
“約定?”張官媒心裏恨得牙癢癢,心道你還知道你我之間有約定。口中已全不承認:“陶姑娘說什麼,本官媒聽不懂。本官媒今日而來,是依大縉律法,為你婚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