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末刻, 北城門熙熙攘攘,民眾排隊進出不絕。
幾個叫花子湊在人群邊擠著笑伸手乞討。若討得著幾個銅錢或吃食,便嘴甜說一聲“恭喜發財”;若被人蔑視辱罵, 他們也不惱,換個人繼續。
守城門的兵卒們與他們是老相識, 在檢查進出可疑之人的半途開小差, 瞧見一個叫花子被施舍了值錢物,邊插嘴說上兩句:“喲運氣不錯, 說不得今兒就能置業屯田, 脫離了丐幫。”
叫花子便“嘿嘿”一笑,先將財物揣進破衣爛衫裏, 這才道:“這還哪跟哪啊,遠了幾輩子去了。”
正說著,遠處一陣噠噠噠蹄聲,城門外岔路口緊的就閃出來個泥驢泥人, 毫不停歇的一路往城門處衝過來。
排隊的眾人唯恐被撞上, “啊”的一聲散開。
數個兵卒已提槍而上, 攔在前頭:“什麼人?速速下馬!”
那人速度不減,卻抬手高呼:“是我……是我啊……”
來人全身都被泥漿糊滿, 沒有一處落下, 誰能認出他是誰。
城樓上“刷”的一聲, 數個兵士瞬間拉滿弓弦,烏金箭簇齊齊對準那泥人。
“停手,軍爺停手……”城裏的叫花子連忙高呼, “是丐幫的人,軍爺看他的頭發……”
兵卒們眯眼看過去,見那人唯一未被泥糊滿的蓬亂發髻旁甩著條小辮, 果然是丐幫中人特有的發型。
叫花子們紛紛作揖相求,擠出人堆。
此時張三也已滾下驢背,跛著一條腿踉蹌上前,一把扶住前來接應的叫花子,“我乃衙門舵口張三,府尹大人今日可已從此門回城?”
“還沒有,張三你怎地成了這般?”
張三顧不上回應,隻匆匆抹了一把臉,隱約露出麵目輪廓,同守門兵卒揖手:“驚擾各位軍爺,小的實在有要事,改日定當賠罪。”
一個將士恨的牙癢癢,上前一腳踹在他跛了的那條腿上,“你他娘的要死別拉上我們,欽差大人隨時都要回城,你這是想刺殺?”
張三被踹的打哆嗦,生生受了,卻知守門官兵們這是放過了自己。
他連忙同旁的叫花子們道:“驢牽好,莫丟了。”不做停留,帶著一身泥擠進城門,跳上了一輛在城門口等著攬客的空騾車:“去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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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車剛剛到達衙門前的路口,還未停穩,張三已跳下車。
腳剛剛著地,便疼的鑽心。
“去對麵茶樓結銀子,就說是丐幫張三的賬!”他向車夫撂下一句話,一瘸一拐匆匆而去。
西側門前,張三求見喬文書。
守門衙役認出來他,笑嘻嘻道:“喲,爬寡婦牆被浸豬籠啦?”
他哪裏顧得上同他們調笑,“快,十萬火急。”
守門衙役卻不信:“你們丐幫最重要的不就是要飯嘛,少吃一頓餓不死,能有多緊要。”
可見他一條腿懸在空中抖個不停,又見他這麼一副狼狽模樣,終於還是道:“欽差今兒要回府,各位大人忙著做準備,他有沒有空見你,我卻不作保。”慢吞吞去了。
日頭毒辣,張三等的心焦。
陶蓁未告訴他她究竟有何難處,為何明明在自己家中卻還要□□才能同他說話,為何外頭有那麼多衣不蔽本的老閑漢。
可是他不瞎。
官媒張婆子就坐在陶家門口,穿著朝廷專門製定的官媒大紅袍。
他知道,官媒但凡替人婚配,就要穿起這代表喜慶的官服,往男女雙方家中行一遭。
這紅袍數年前他也見過。
那時他還不是叫花,家中雖貧寒,到底還有破屋一間,雙親都健在。他在船上當船員,賺的工錢能比種地多。還定了一門親,心尖尖上住進了個姑娘。說好姑娘滿十七就成親,可一次出航船偏了航線,由河入海,又在海中漂泊了兩三年,最後終於輾轉回來,從旁人口中得知姑娘雖已二十,卻還在固執等他。
他換了衣裳就上門。
看到的就是身穿紅袍的官媒使了衙役拘了她。官媒身邊站著的,是一個一嘴牙全掉光的癟嘴老漢。
此後數年,每每他喝上些小酒,總會想著當日他要走快些,哪怕走快一步,都能阻止悲劇發生。
可他到底慢了那一步。
姑娘是個烈性的姑娘,不願意自己被強配,更不願意和那老漢當了枕邊人。
她早已備了耗子藥,衙役剛拘了她,她就拿出一股拚死的勁兒掙脫開,毫不猶豫服了藥。
他拎著滿滿當當的禮物邁進她家院裏時,姑娘已經斷了氣。
腿上鈍痛陣陣傳來,那是他騎的驢奔跑在鄉間泥路上時四五次摔倒,連同他也遭了殃。
西側門裏遲遲不見衙役送回消息。
張三再不敢等下去。
經驗告訴他,遲上那麼一步,或許就有個年滿二十的姑娘被逼喪命。
他剛要往衙門裏闖,那衙役終於出來,身後帶著的卻是負責采買的李管事。
“喬文書一大早就出了門,到現下還沒回來。你尋他究竟有何要事?”李管事道。
張三腦中登時嗡嗡。
誰還會知道府尹大人的行蹤?誰還能像他一般緊迫、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事情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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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三刻,陶家院落裏坐了一圈婦人,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在裏正和壯實小夥子們扛起鋤頭的爭取下,婦人們得意進來為陶蓁籌備親事。
一開始發現一個英俊不凡的青年要入贅陶家時,眾人還都尚算滿意——這青年既然願意入贅,定然是家中窮得叮當響。可甘蔗沒有兩頭甜,別人長著那樣一張臉,家境不顯也就算了。更何況是在官媒如此步步緊逼之下,能尋到這樣一個人,那簡直是陶家幾位先人在天有靈。
可當發現這青年是個傻子時,所有人的自我安慰全都崩塌。再是長著一張好臉,可圖不著家世也就罷了,連個腦子都圖不上,要這麼個廢物有何用?
待得知這樁親事是府尹大人力保,並要親自前來主婚時,眾人又滿意了——大官親自主婚,說出去是多大的榮耀啊。莫說是傻子,便是抱著一隻公雞拜天地,也不算什麼。
可如今已經等了近三個時辰,眾人從最初興奮議論“等著官媒被治罪”到現下,全都沉默了。
府尹大人還來嗎?
巨大的樹冠籠罩著整個院落,陶蓁靠在樹杆上,閉眼歇息。
杏花就坐在她身邊,一直記著陶蓁的委托,無論混亂或有序,都將小滿抱在懷裏。小屁孩還不知道今日事到底代表著什麼,經過了一陣懼怕之後,便恢複的沒心沒肺,現下已經在杏花臂彎裏睡著。
杏花略略調整了發麻的手臂,覷眼去看身邊的陶蓁。眼前的姑娘雖然閉著眼,但她知道並沒有真的睡著。
她壓低聲音問:“如若真的等不來府尹大人,怎麼辦?不如你逃吧。你既然識得府尹大人,便是他今日不來,改日還能為你做主。改日同他見過,他為你做主,事情平息後,你再回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