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長壹醒了,但他身邊再無一人。
沒有貳孽師和浣有柒,沒有朱無叁與雲胡不肆,更沒有楚伍、臣陸。
天地蒼茫,卻隻剩下他一個人。
但他不在山林之間,而是臥於山巔怪石之上。
山不見高,巔峰之下,是鬆濤枯生、青竹殷殷。
那竹,花如喋血,陰黃滲暗朱。
地長壹起身再看四周,有一怪石豎立,如碑亭立。
上刻十六字:
“劍鋼競折,隼矯毀翼;俠不全骨,情怎堪惹。”
他伸手撫摸劍痕,有輕微的刺痛感,如潮水般漫上自己指肚。
這痛楚,細微卻又深入骨髓——
或者該說是,直入魂與魄的最深處。
那痛感,正如惡虎伸舌舔舐獵物的軀身,是一寸又一寸的恐嚇淩遲。
宛若,崖虎在臥,諸獸猶驚。
他順著這劍刻的一筆一劃下去,逐漸理順出那一夜的嶄靈。
——那一夜,貳孽師執劍嶄靈的通透心境。
是肩覆紅鬃的鬥篷客,握劍俯觀山下眾生。
遠方,有嫋嫋炊煙自低處漸起,卻不見些許生氣。
塵空暮,聞聽掠鳥鳴如鍾,啞然、回響。
有白月西望,立於蒼雲之邊,不皎、非潔,卻能靜人心境。
撫劍斜眸,如觀心上芥子,其間——
是紛紛擾擾,往事不得見;是紅塵迷蒙,心境不複醒;
是晨鍾暮鼓,山霧不曾吹;是林徐火掠,隨風不可追!
他看著貳孽師立在蒼茫天地間,隱於月影夜色裏。
卻在一瞬,捉劍如掃蕩疾風,脫鞘起一聲雷。
那影,那身,如燕如雀,似魅似鬼,輕靈疾快,卻帶著詭異凶戾。
劍帶著那襲紅鬃鬥篷劃破月空,倏忽墜作一落璀璨流星,陷在那不見生氣的炊煙之下。
銀色的流光,被遮掩在衣氅之下,蜿蜒如龍,蒼疾若蝗,是無法捉摸的閃電。
闊刃古劍表麵,斑駁的虎紋熠熠生輝,仿佛活了過來一般,蠢蠢欲動。
刹那之間,那被風拘於空中的紅鬃鬥篷,竟短暫停滯了一刻,模糊成了看不清的殘影。
當那人再次鮮活起來的時候,卻是出現在十丈之外。
他似乎掠動成了古月映射下的光影,殘缺又破碎,卻能輕盈地穿梭過遙遠的距離。
但這光影,終有止步的一刻。
當滿地的血流,順著皸裂的淵痕,流淌過他腳畔之時,便是止步的緣由。
那堆積如山,宛若被凶獸撕咬、戲弄過的殘缺骸骨,紅得鮮豔,白得刺眼。
貳孽師自鬥篷下抽出重劍,凜冽的鋒刃停住了天上的月光,襯著周圍的場景越發淒慘。
“誰。”他厭惡,雖麵無表情,但通過石上劍刻與他共情的地長壹明白,他在厭惡周遭的一切。
不喜殺戮,更不喜如此褻瀆他人骸骨。
所以他隻說了一個“誰”,而不是更多的“何人”。
貳孽師,他的情緒處在憤怒與冷靜交織的那條分界線上。
因亡者而憤怒,因活著而冷靜。
沙沙腳步聲,走出蒙麵的黑色影子。
那黑影孤單而狹長,在風中搖擺不定,幾乎化作一撇浮光,融入地上汨汨流淌的血河。
他、又或者是她,在臉上蒙麵黑布被風吹動的那一刻,開口了。
那是空洞、無神的聲音,在肆虐的風流中,激蕩起分不出性別的回響。
既不清澈也不沙啞,隻是帶著那擾人心神、近乎聒噪的回聲,空洞洞的,宛若傀儡戲的旁白,又似失去了寄托的魂魄。
“煉鯤鵬。”黑影的回答,說不出的詭異,以至於貳孽師想不通,這三個字到底是黑影的名字,還是他殺人的理由。
煉鯤鵬,像是一個稱號,又像是一個儀式。
影動,身殘。
原本被屍山血海分割開的貳孽師與煉鯤鵬,於彈指間交鋒。
裹著碳黑燒竹片甲的雙拳,交錯製住那柄中正劈下的嶄靈劍,激蕩的氣勁盤旋成蜿蜒之風,吹不開煉鯤鵬臉上的黑布,也拂不亂貳孽師鬢邊飛揚的發縷。
恣意一抖身,隨劍旋成撒鱗蒼龍,那亮起燦銀虎紋的劍尖轉動如錐,鑽開煉鯤鵬雙拳上漸有龜裂之意的碳竹甲。
紅鬃,鬥篷,連帶著眼下的劍痕,都在這一瞬間,抖擻出不屬於這人世的通徹劍意。
這劍意,比之那名曰“赦天”的神諭更強!
強得不似這世間的一切,強得不該屬於地長壹所認識的那個貳孽師。
這是通透之念,無桀驁、亦無睥睨之意,能浣六識、亦能洗萬物之軀。
劍斬而下的前一刻,地長壹突然看見了貳孽師的雙瞳——
那本是充斥威嚴與力量的赫赫龍瞳,該挾裹著滿身的猙獰與灼金,將天下眾生碾壓成在魔性之中苦苦沉淪的怨靈。
但不知為何,那本該在眼眸深處蜿蜒而出的烈焰熔金,竟然變得不再那麼純粹、厚重,而是化成了一捧隱在莫測薄霧裏的空靈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