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已經收拾好,二十二公斤,不多不少,公寓在十多天後也得交給新業主。
故此在家小田天天穿那件白色常服,省得煩。
晚上,她又忍不住出去乘涼。
那少女比她早到。
見到她,向她點點頭,“又是你。”
小田大膽地走過去,月色下,那少女有不食煙火之美態,清麗脫俗。
少女問:“你心中有疑竇?”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小田垂頭,“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工作。”
那少女端詳她,明澈雙目似非人間所有,“胡說,你還有青春有健康,這是人類寶貴的資源。”
她說下去:“有這兩樣,你便可以去追求更多,世上沒有什麼是唾手可得到,總得放時間心血下去。”
講得這麼勵誌!
小田卻歎口氣:“我覺得前路茫茫。”
少女笑了,“誰看得清前路?別擔心,人人都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
這其實是很普通的安慰語,但小田聽了就是受用,半晌她說:“謝謝你。”
“同是天涯淪落人。”少女很會套用舊詩詞。
“你?”
少女訕笑,“不然深夜跑出來坐在此地幹什麼?”
她又有什麼故事?
想聽人家的故事,必須先把故事告訴人。
小田說:“沒有人會比我更慘,我失戀失意失業。”
小田哭了。
“那是一個不值得的男子,從頭到尾未曾欣賞過我的優點,我不是沒有好處的,我性格梗直,不耍花槍,我勤力用功、孜孜不倦,我外型也長得不錯,整潔大方,可是更沒有一樣合他的意。”
少女詫異,“當初怎麼會在一起?”
“那一年他十分失意,大概想找個人安慰吧。”
“你已盡責,你不欠他。”少女老氣橫秋。
小田漸漸心寬,的確是這樣。
“那是他的損失,將來他會知道。”
小田有點激動,“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心事?”
少女笑笑。
小田哽咽,“誰派你來安慰我?”
“夜深了,我們明天再談吧。”
那夜她睡得不錯,那少女正幫她解開心頭之結。
一早有人來按鈴,卻是珍妮,提著公文包,氣急敗壞,“這樣的大事不告訴我們!”
小田看看她,“誰告訴你的?”
“史蒂芬的妹妹在加拿大公署做事。”
“嗬,是她。”
“我九點半要開會,隻能說幾句,什麼時候走?”
“月中。”
“該死,到現在才告訴我,幸虧還來得及幫你搞一個送別會,我在多倫多有親戚,我會叫他們來接你飛機——別說不用,人生地疏,不宜倔強,這是他們的姓名電話址,你好好保存。”珍妮一口氣說完,然後笑了。
“羨慕你,”珍妮感喟,“可以丟下一切去讀書。”
“羨慕,我?”
“當然,念的是什麼科目?”
“商業管理。”
“回來就是管我們這些人。”珍妮佯裝酸溜溜。
被珍妮這麼一逗,小田樂了。
珍妮看看腕表,“我不能久留,我們電話聯絡。”
她挽著公文包匆匆而去。
誰說甄小田沒有朋友,隻不過人人都忙而已,他們都還沒有忘記關懷別人的藝術。
小田攤開珍妮給她的字條,上頭寫著:關世清,男,廿八歲,未婚,宇宙廣告公司主管,多倫多容街七十號三樓,電話及傳真號碼……
小田看到一線曙光,也許這些日子來她太過自閉,孤立了自己,以致胡思亂想。
應該出去嚐試接觸朋友,一個不對,再嚐試,直至找到知已良朋。
小田握緊拳頭,著實振奮了一會兒。
下午,新業主帶著裝修師傅看房子。
小田反正有空,招呼他們進屋。
新業主是個中年婦女,她說:“甄小姐人真好真大方,房子賣得便宜了一句怨言沒有,難得。”
小田笑出聲來,“我半夜三更起來槌胸後悔你們不知道。”
那位太太說:“這份幽默感更加矜貴,甄小姐,我兩個女兒都在多倫多大學念書,你要是不嫌棄,做個朋友如何?”
噫,又多了兩個朋友。
小田在心中喊:媽媽,媽媽,是你在暗中照顧我嗎?
“甄小姐,這是她們住址電話,聽說今年宿舍很擠,她倆現住的公寓有一間空房,很近大學,要不要替你安排搬進去?”
小田正為住宿問題擔心,聽到這個好消息,連忙說:“一定一定,我求之不得。”
“我叫她倆去接你飛機。”
小田這時決定接受每個人的好意,“我乘CX八OO班機,十六號上午七時半到。
在外靠朋友,將來有機會再報答別人也就是了。
小田那日隻覺神清氣朗。
抬起頭,她才發覺天色蔚藍,嗬低頭太久了。
那天晚上,她到斜坡散步,不知不覺間那少女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出現。
是人家先開口:“你的氣色好多了哇。”
小田摸摸麵孔,“看得出來?”
“相由心生,故喜怒形於色。”
“小姐,你是誰,可能把姓名告訴我?”
“比起你,我十分不幸。”少女顏容戚戚。
小田吞一下涎沫,她到底是誰?
少女隨即問:“你的困境好象已獲進展?”
小田答:“多謝你關心,一步一步來。”
少女笑,“你毋須擔心,船到橋洞自然直,將來回想到今日的彷徨矛盾,當會一笑置之。”
“我會有那一天嗎?”
“我看好你,”少女很有把握,“你是個努力向上的人。”
小田也笑,“我們萍水相逢,沒想到你會給我那麼多鼓勵。”
少女答:“陌生人對陌生人才客觀呢。”
小田問:“你呢,你有什麼困難?”
少女垂頭,“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試試看。”
“改天吧,改天再說。”
小田當然不使勉強她。
少女站起來離去,小田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前邊那幢舊房子裏,不是沒有詭秘意味的。
小田抬起頭,看到星空裏去,媽媽,媽媽,求你在天之靈照顧我。
小田忽然似覺得有人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似足母親溫柔的手,但那也許隻是陣風罷了。
她緩緩站起來,輕輕歎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