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小田一亮相便嚇壞了坐在對麵長凳上的一對情侶,那男的比女的膽子還小,聲音顫抖,指著小田問:“你,你,你是什麼東西?”
小田沒好氣,本想惡作劇嚇他一下,隻怕嚇破他的膽,於是大聲吆喝:“我是人,你才是東西。”
那男的才緩和過來,“小姐,人嚇人,沒藥醫,你穿個白袍,又披著頭發,這……”
還沒把話說完,那女的已拉著他急急離開。
小田這時才有空打量自己,實在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白色輕飄飄的寬袍,長發也沒束起,臉色大概也欠佳,忽然之間在慘綠幽暗的路燈下站起來,不嚇人才怪。
回家好好睡一覺吧。
去定了?
去定了,讀完四年,考得一紙文憑,再從頭來過。很多人會以為她此行是去找對象,猜測得不錯,有好的人,為什麼不要?大可一邊進修,一邊戀愛,不過天下想必沒有這樣理想的事,隻要拿得到文憑,也不枉此行。
許多少年人十六七八歲就孤身上路了。
小田時常懷疑他們不知如何照顧自己,需知生活是最最煩瑣的一件事:誰替他們買肥皂牙膏,誰為他們釘紐扣熨衣服?不可思議,奇是奇在人走出來,也不見得特別邋遢,可知小田也會習慣那種生活。
為著讀書,一切從簡,聽留學生們說,肚子餓了,買一罐煉奶或是果醬,打開了,用匙羹掏了就往嘴裏送,因有目的,不以為苦。
隻買兩套衣服兩雙鞋子,輪流穿,脫下來連肥皂水浸在一隻塑膠桶內,三天後拿出來衝淨搭在水汀上晾幹,一星期換一次。
奇怪,那樣長期地簡陋,也不是不快樂的,沒有電話,沒有電視,照樣過日子。
四年下來,人變成一個標準苦行僧,重視精神生活,物質欲望減至最低。
小田想了想,頗樂意接受這個挑戰。
也許留學生活會將她徹頭徹腦地改變,為什麼不?她樂意付出代價來求進步。
甄小田心安理得睡去。
許久沒有睡得這樣舒暢,夢中看見自己躺在白色圍欄小床內,還是個嬰兒,母親通體那樣親吻她,媽媽柔軟的嘴唇碰在皮膚上的感覺實在太好太好了,小田伸出手,緊緊摟住媽媽。
媽媽,媽媽,求你祝福我,我此刻要嚐試走一條新路,需要勇氣、力量、耐性,請幫助我。
小田醒來了。
她出外處理一些最後事務,到銀行去把戶口轉到加拿大,領取飛機票,以及到保險箱把母親留給她的一點首飾取出。
要走了,幾時回來是個未知數,心情不知多麼恍惚,但一片濃霧已去,現在她至少知道應該向前走。
小田看看雙足,決定去買兩雙球鞋,反正要走,設備齊全,武裝起來,走得舒服些。
回到家,已是下午,時間過得真快,好比流水,一去不複回。
電話鈴響個不停。
是珍妮,“今晚六時在棕櫚餐廳恭候。”
小田很感動,珍妮倒是言出必行。
她淋個浴換件衣裳便去赴會。
下次洗這些衣服,已在多倫多。
棕櫚餐廳是一個好去處,小田喜歡那個酒吧,調酒師十分體貼,總把好酒留下一點給小田。
“告別派對一定要玩得開心點。”她說。
朋友逐個逐個來,珍妮真有辦法,舊同事全都給她麵子。
然後,酒過三巡,大家致送紀念品,珍妮真實際,送上大銀行本票一張,麵額是三千加拿大元,
小田無論如同不肯收下。
大家開始喝倒采。
小田淚盈於睫。
珍妮把本票塞進她口袋裏。
小田哽咽道:“珍妮,曾經一度,我還以為你是奸人。”
“不要緊,直至今日,我仍把你當壞蛋。”
她們緊緊擁抱。
派對在十二時過後唱完情人再見才散。
頗喝了一點酒,小田躑躅還家。
在樓下,她又碰見那狀若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小田笑笑坐她身邊,“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煩惱,不過聖經說,今日的憂慮今日當已經足夠,明日?管它呢!”
少女說:“你進步得真快。”
小田用手抹一抹疲倦的臉,“到今日我才發覺,勇敢的人也會哭,不過哭完之後立刻站起來,而懦弱的人,從此就躺著不再動彈。”
少女隻是笑。
小田對她說:“謝謝你給我鼓勵。”
“鼓勵你的相信不止我一個人。”
小田承認,“是,我比較幸運。”
“讓我們說再見吧,我將有遠行。”
小田吃一驚,“我也是。”竟這麼巧。
“那麼,我們就在今夜話別。”
小田怔怔地,但是,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故事。
少女說,“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
那一夜,小田理理東,理理西,眼看著天亮起來,她咬緊牙關,抽起行李,到樓下把鑰匙留給司閽,叫部計程車離去。
到了飛機場,她把行李送進關,到餐廳去吃早餐。
她隻叫了一杯黑咖啡。
正無聊地轉動杯子,忽然看到一張熟悉麵孔,小田怔住了,是那個少女
她是真人,她不是甄小田的幻想,她在白天出現了。
少女在該刹那也看到了甄小田,她身不由主地站起來,詫異地笑,用手指著小田,“你是真人!”
小田駭笑,原來她倆均誤會對方是精靈,不是人。
她們握住對方的手。
“你到什麼地方去?”少女問。
小田答:“我去加拿大升學,你呢?”
少女黯然低頭,“我去美國就醫。”
“嗬,”小田聳然動容,“什麼病?”
“心髒。”
小田要到這個時候才明白少女為何深夜獨自在山坡呆坐,太不幸了。
可是她在患難中還能照顧別人,真正難得,上天一定保佑她那樣的人。
比起她,甄小田簡直不算有煩惱。
小田汗顏,“對不起我竟對你無病呻吟。”
“沒關係,我與你談得很愉快。”
小田說:“我希望你早日康複。”
“這是我住址,有空寫信給我。”
“一定一定。”
這時,少女的親友過來叫:“玉珊,玉珊,要上飛機了。”
小田目送少女離去,仍然羞愧,真不該誤會生活沒有希望,看人家多麼積極。她看一看表,也該上飛機了。
那邊有新生活新朋友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