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好的夢終歸也有醒來的時候。
睜開眼的一瞬間,瘦弱的男孩猛地從地上彈起,斷裂的右腿因為猛烈的動作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宣告著他已不在夢中。
周圍綠草茵茵,林間獨有的草木芬芳和露水氣息包裹著他,讓他深切懷疑自己不過是從一個夢境跌入了更深層更美好的夢裏。
來不及細想,食物的香氣讓他饑腸轆轆的胃有了反應。他撐起身子,望著身側一個竹籃中擺放整齊的幾個饅頭蒸餅,因為麵龐消瘦而顯得格外大的雙眼瞪得極圓,像隻受驚的小獸。
李溫驀地撲過去,抓起一個饅頭就往嘴裏塞。食物下咽時磨過他幹涸的喉嚨口,讓他暈乎乎的腦袋略微冷靜了幾分。
他胡亂將未吃完的大半饅頭和蒸餅揣入懷中,用胸口還算完好的布條撈撈綁住。食物緊緊貼著他的心髒,哪怕已經涼了大半,仍帶給他極其溫暖的感覺。
此時天色未明,借著不遠處的官道旁的篝火光亮,李溫眯著眼四處打量,確定身側數丈無人才心神稍定。可平白無故,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又怎麼會有人給他這樣好的東西?
他忍不住心疼起剛剛狼吞虎咽食不知味的半個饅頭。
那可是白麵饅頭……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吃過這樣精細的饅頭,更別提那兩塊他還沒舍得嚐的蒸餅,隱約還帶著肉糜的香氣。
他咽了咽口水,更覺不可思議。這隊伍中的百姓哪個不是在戰亂和水災中失去了家園,被迫背井離鄉去討一個生路的可憐人?哪怕是曾有幾分閑錢的人家,平日裏有幾塊幹糧充饑就不錯了,斷不可能白白施舍這樣好的吃食給他一個陌生人。他可不相信有什麼舍己為人的大善人。
莫非,這世間真有妖怪?
想到這,李溫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從小到大,他都活在周圍人深深的惡意之中。哪怕他唯一的親人,他的父親,都視他為克親的災星,沒有一天對他有過好臉色。
如果是妖怪的話,就不會怕所謂人類的災星了吧?
就算是那種吃人的妖怪,看他身上沒幾兩肉,也得多給他來幾頓好的先養養吧。如此說來,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李溫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胸口食物的溫暖好似點燃了他的心髒,讓他迫切地想要見一見這位好心的妖怪先生。
至於為什麼說是先生……
僅僅是因為他曾模糊地看到,一雙泛著金色的深邃眼眸,眼尾狹長,無悲無喜,卻平白亂人心緒。隨後,一縷清風帶起潔白的衣袂翻飛,也帶他墜入夢境雲端。
“您……還在嗎?”李溫深吸了一口氣,終是忍不住開口道。
沒有回應,唯有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他有些失落,卻還是繼續道:“我叫李溫,雖然不知道您為什麼要幫助我,但我真的非常感激您。如果有什麼我能幫的到您的地方,請務必開口,我一定義不容辭。”
林間仍是一片安靜。
李溫垂下頭,手指在身旁的土地上劃拉了一會,又鼓起勇氣道:“我清楚您定不是挾恩圖報,我更是身無所長,無以為報。我隻是,如果可以的話……想遠遠地看您一眼,將恩人銘記於心,好改日結草銜環……”
沒有。
什麼都沒有。
李溫頹然起身,拄起拐杖,準備再次上路。這裏並不安全,他其實早該走的,卻硬生生浪費了許多時間,隻為了能看“他”一眼……
就在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李溫驀地轉過身,然而在看清來人的下一秒,他臉上的驚喜瞬間消失,化為了深深的恐懼。
漸明的天光之下,來者舉著一根未燃的火把,正滿臉警惕地上下打量他。
“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何藏匿於此?”
那是一位長相普通的中年男人,雖然風塵仆仆衣服上卻鮮有補丁,看著有幾分憨厚的模樣。
然而他一開口,李溫便感覺到了熟悉的森森惡意。
這不可能是他的妖怪先生。
李溫勉強穩住心神,雙手環住胸口,仰頭注視男人,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您誤會了,我並沒有躲藏,隻是與家人走散迷路了。”他一邊答話,一邊慢慢地往後挪,看似不經意地與男人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那人卻是上前幾步,直接拽住了他的胳膊,大掌仿佛鐵鉗,李溫不由地咬緊下唇,強忍著才沒有痛呼出聲。
“哦,那這是什麼?”
李溫身上勉強蔽體的衣服被他大力的一拽,變得更為稀碎,胸口的吃食紛紛掉落在地。男人眼神掃過,原本還帶有幾分戲耍的神情驀然變得貪婪,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對李溫的鉗製。
新鮮的食物掉落在男人的腳邊,盡管沾了灰,仍然帶著惹人垂涎的淡淡香氣。
趁男人分神之際,他本該有多遠跑多遠,這是李溫能想到的最明智的選擇。
但他猶豫了。
這是妖怪先生留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