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接收到的善意。
他不想放棄。
可他又不得不放棄。
李溫深深地看了一眼已被男人護在懷中的食物後,轉身手腳並用地奔跑起來。斷腿與林間的地形大幅度地限製了他的速度,高大的男人優哉遊哉地墜在他身後,永遠不近不遠,像個穩操勝券的獵人戲弄著倉皇逃命的小獸。
李溫拚了命地奔跑著,沒有注意到自己正被男人趕向官道旁人群的聚集處。
天終於亮了。
聚集在篝火旁休息了半宿的流民們紛紛起身,分食幹糧,收拾行囊,準備繼續趕路南遷。
就在此時,一個滿身是傷的瘸腿孩子闖入了營地。
他剛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帶著幾分急促的渾厚聲音:“快,請各位幫我抓住這個小賊!”
幾個好事的漢子一聽,頓時一湧而上,將少年口中本將溢出的求救聲淹沒。
李溫拚命掙紮,可他一個瘦弱的小孩又怎麼會是幾個成年人的對手?
反倒惹得幾人動怒,很快身上又再添了許多傷痕。
李溫被人按在地上,像條垂死的魚,嘴巴無助地張開,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個矮小的漢子走上前去,掀起了李溫額角的亂發,登時不敢置信地高呼道:“這是我們李家村那個克父克母的災星!他怎麼還活著?”那人隨即猛地後退,碰過李溫頭發的手在衣擺上使勁蹭了蹭,連呼了好幾聲“晦氣”才消停了下來。
原本按著李溫的人聞言便收回了手,厭惡地甩了幾下,轉而泄憤似地在李溫背部狠狠地踢了幾腳。
李溫喉頭一熱,嘴裏滿是鮮血的鐵鏽味道。
那個追趕他的中年男人更是用腳踏在李溫頭頂使勁碾了碾,麵上卻擺出一副義正嚴詞的正義嘴臉:“這可惡的小賊,不僅害死自己爹娘,還妄想混進我們的隊伍偷走我們的幹糧,不愧是災星,簡直就是天生惡種!”
人群也開始七嘴八舌起來:
“這次的水災好像就是李家村那附近的河堤破壞形成的洪水吧。”
“聽說那災星他老子就是洪水中喪生的,整個村子都死得沒剩幾個了。”
“我瞅著那災星不僅克父克母,簡直就是走到哪克到哪。要我說,保不準這次的洪水,就是他帶來的,不然你說這世間哪有這麼巧的事?”
……
原本的議論逐漸演變成了越來越惡毒的咒罵,更有人忍不住動了手。
沈疏站在遠方的高坡上,任由風將這些仇恨的句子帶入他的耳中。
因緣玉在他識海中忿忿不平:“這些凡人怎會如此愚昧,竟將自然災害當做人為。凡人界又沒有仙人,哪有人能憑一己之力施展這般通天本領?真是氣死我了!主人您快出手教訓他們一頓,再這樣下去那孩子就要死了!”
沈疏無動於衷:“我說了,我幫不了他。”
“可您之前明明……”
話說了一半,因緣玉卡殼了。它雖然剛開神智不久,卻也不傻,這個時候終於反應過來。
他的主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幫過李溫。
相反,正是沈疏賜予的一切,將李溫推入了更深的深淵。
明明不過是一些尋常的吃食。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隻需要一點契機,就能激發出這一整個世界的惡意。”沈疏眉頭舒展,神色間帶了幾分饜足,“再多的戾氣,也抵不過無窮無盡的惡意。看來用不了多久,我就不需要你了。”
識海中,一塊金色的琉璃玉佩劇烈地顫抖起來。它曾以為,自己被創造出來的意義便是為了方便沈疏在小世界中找到那人的轉世,幫助其躲過諸多劫難,從而達到紓解戾氣化解因果的成效。
隻是它萬萬沒想到,這位主人的性子與他那副溫柔多情的麵容截然相反,對溫和的手段根本不屑一顧。他一開始就是奔著打壓那人,磨平其棱角而去的。
他甚至不需要出麵。隻需要略微的推波助瀾,就能讓這世界的惡意將那人傾倒淹沒。
沈疏想要的,便是那速戰速決的省力法子。在他看來,似乎要不了多久,這一切便能結束,因緣玉也自然派不上什麼用場了。
因緣玉一邊為著自己即將被卸磨殺驢的下場而擔憂,一邊卻隱隱有個預感。盡管不算聰明,可身為天地靈寶的直覺卻告訴它,一向聰明的主人這次恐怕沒有找到正確的破解之法。
遠處,人群已經散去,如一條小溪,輕易地彙入了南下的人潮。
隻留下一個蜷縮在冰冷的土地上,停止了呼吸的男孩。
他的一隻手維持著向前伸展的姿勢,然而漸漸僵硬的手指終究握不住那抹雪白的仙袂。
鼻尖和嘴角湧出的鮮血順著他垂落的頭滴落在地,一點一點混進了泥沙之中,將那一小塊土地染成了令人作嘔的深褐。
這個世界太髒了。
沈疏漫不經心地想。
還好,沒有耽誤太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