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木槿花和鋼琴(1 / 1)

大樟樹底下還種著一棵木槿花樹。她孤零零的一株,也沒見別人來照顧過她,姑且認為她“寂寞開無主”吧。

那塊空地上基本不長雜草,有幾朵別人栽的雞冠花,但是她們開得醜,我不喜歡。有一段長坡就在那附近,我竹馬最喜歡拉著我一起踩著滑板車從上麵衝下去,每每我都能嚇得尖叫,當時膽子太小了。

第一次注意到那木槿開花我還挺震驚,畢竟我們那的花都開得小,這木槿的花冠大概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後來我格外留意木槿花,漸漸發現我小時候那株木槿確實可能是這一品種裏開花開得最大的。

當時還喜歡就地挖坑。狗埋的骨頭沒挖出來過,野貓埋的魚骨頭和碎啤酒瓶玻璃倒挖出來不少,我騙我竹馬說那魚骨頭是化石,他也信。要填坑的時候我們就摘了木槿花塞進去,總覺得這麼做有某種特殊作用。

後來看林黛玉葬花悲悲切切,我頗為不喜。埋花是快樂的事,寄人籬下也不是最薄命的事,這兩項我都經曆過,我也比她開心。

附近有兩棟樓,大樟樹和木槿花就夾在它們中間。我家在其中一棟的四樓上,陽台上擠擠挨挨都是老爹養的綠葉植物。

日光從鐵樹和吊蘭中溢出,我從小讀書是被綠葉包裹的。

樓下一樓人家專門辟了一處紅磚小院種臘梅,冰心檀心的都有,我和老爹一到冬天就羨慕得牙癢癢。

對麵頂樓家的姐姐比我大一歲,我練笛子她彈鋼琴,一到中午兩種聲音相映成趣,也沒人覺得奇怪。

有一次我中秋節放煙花,隔著樓把她家窗戶打壞了,老爹哈哈大笑完就帶著我去道歉,門還沒進呢她送了月餅出來,細聲細氣地說都是小事,中秋快樂。

屁大點小孩也不是什麼都不懂。有一天下午我照例縮在老藤椅上啃著奶奶摘的桃子看我那本彩印大開本恐龍圖鑒,眼睛酸了就往大樟樹那看。

這一看不得了。一個中年女人光著腳,穿著睡衣披著頭發,跨坐在六樓樓道的圍欄上。她一邊身子都是懸空的,下麵就是六層樓高,還有木槿花,和硬梆梆的土地。

當時隻能說是柯南在指引我了。我飛速跑到廚房剝豆子的奶奶那,桃子掉了,“奶奶!有人要跳樓!”

怕奶奶沒聽懂,我急得又加了一句:“有人要自殺!”

“什麼?”她看著我,臉上是慣常的鎮定表情。

“就在對麵!”

孩子有些時候的確能表現出驚人的敏銳,而我奶奶又恰好是那種最睿智的人,她在我們這裏是德高望重的。她在迅速確認了情況之後她連聲招呼都沒打就出了門。

我反倒茫然了。人的死亡似乎毫無預兆,它甚至很殘忍地在現實生活中給了我一個直麵它的機會。

很快我看見幾個男人跟著奶奶上了對麵六樓,幾乎是把那女人強拖下來的,難以言喻的驚恐和好奇籠罩了我,但我幾乎無法展露這種情感。我知道沉默有些時候能讓我知道更多。

晚飯的時候我沒聽見老爹和奶奶談論這件事,倒是我媽發現我心事重重。

慢慢地我得知那女人就是那對麵頂樓家姐姐的媽,她女兒學鋼琴花了很多錢,她丈夫又計劃著讓女兒去上海深造,他們兩個她都不理解,所以最後她也不和解。

“……手裏攥著一把樟樹葉子,跳的時候倒是果斷……人呢……”

我媽照例輕描淡寫地為這個故事作結。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讓她產生觸動,最後它們都隻是教育女兒的素材。

她這個素材是留到後麵用的,當時她隻是在和奶奶閑聊。但是偷偷聽到這話我就瘋了似的衝到樓下去,我去看木槿花,地上沒有血漬,木槿的枝幹斷得參差不齊,花朵落了一地。

那件事大概不久前就發生過了。不是每一次死神來臨之後又突發憐憫。

我再沒聽見鋼琴聲,我自己也不學笛子了。後來我聽說那姐姐高考成績很差,那時我們已經是陌生人。

木槿樹沒給人伐掉,隻是不長葉子也不開花了,估計是瀝青澆上去的時候傷了她的根。

“人都是怕死的,知道嗎?你奶奶當初看見有個女的跳樓,死的時候手裏還攥著一把樟樹葉子呢,說明什麼?不想死啊!可那時候後悔有什麼用?”

我媽後來這麼說著。

我心想,不必說了。

我知道那是誰,不必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