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結束,夏夜開始,四季輪常,人生亦如是。那一夜,鮑牧對我說著這樣的話,他以為,逃不開的就是命運,有一些事情,注定無法改變。
我注視著這個秀雅清俊的男子。他曾經如芝蘭玉樹,如朗月清輝,他的衣袍在月色下,泛著水銀瀉地似的亮色;他的嘴角噙笑,溫暖得像明媚的春guang……但此刻,他曾經燦若星漢的眼眸蒙上了一層絕望的灰色。
我努力地想從他臉上尋找各種希望看到的情緒。但,不舍、不甘、不接受……統統沒有在他的臉上反映出來。他的表情凝上了一層蠟色,像瀕臨死亡的魚,全身籠罩著頹敗的氣息。
吳王太子波說,齊不允婚,我即伐齊。生為敗弱不堪的齊國的公主,嫁予強大的吳國的太子,這就是所有人都相信的,躲不過的命運的安排。鮑牧毫不懷疑,父王也黯然麵對。但有沒有人問過我,我願不願意接受?
曾經我以為,那位寵溺我的父王,齊國的國君景公,會為我擋去吳王太子的咄咄逼人。但他隻是垂著淚說,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兩行眼淚流過他皺紋叢生的臉,他在一夕之間蒼老。他隻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對護我周全,已經有心無力。
曾經我以為,那位我百般仰慕的男子,齊國的大夫鮑牧,會為我據理力爭。但他隻是哀傷地說,我唯餘的心願是親自送你入吳。哀傷在他的臉上泛濫,他的豐采在一夜之間盡數抹去。他隻是一個弱國的仕大夫,所能夠做的,就是陪我最後一程。
是不能抗爭還是不願意抗爭?縱使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夙命,但為什麼你不能成為那個與我一同改寫命運的人?隻要有你,我可以變得強大,可以抵擋風雨。但為什麼,為什麼,你選擇的卻是服從?
我的眼中有淚,我在滿庭的月色中,迎風起舞,不可竭止。月色皎潔,我隻願化作漫天的落紅翩飛。玉宇清澄,讓我就此乘風歸去。
公主,公主。你又怎能置千百的齊國百姓不顧?喜姝拉著我,哭著喊著要我清醒。
既是公主,就有公主應當要承擔的責任。父王、鮑牧,他們都接受命運這般的安排,我還能夠有退路嗎?
一陣涼風吹過,枝頭的杏花被吹得漫天飛舞。春夜已盡,夏夜將至,命運的安排已經到來。我隨著枝頭飄落的杏花,無聲地委然墜地。
我的淚,終於沿臉頰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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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蕭蕭,車轔轔,我迎著晨曦,踏上吳國的國土。
太子波騎高大的駿馬,親自到城門外迎接。
馬上的吳國太子,身穿王族傳統的服飾,金冠束發,眉宇軒昂,英姿颯爽,猶勝當日淄水之畔的初見。
那是桃李迎風的四月,他帶兵擊敗楚國的舟師,凱旋歸朝,一時興之所至,繞道淄水之畔。我足裹白色的絲履,輕提羅裙,從舟中輕躍而下。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淄水之畔的蘆葦長出了水麵,揮動著潔白羽翼的鳥兒撲楞楞地飛起。越過重重搖曳的葦草,勒馬佇立岸邊的男子對我微笑頷首。
我記得那日的風吹得很急,吹得我的眸光迷離。他把我挾持在馬上,縱馬狂奔。他是像風一樣的男子,穿天青色的長袍,衣袂迎風獵獵作響,束發的緞帶隨烏發飛揚,他的笑聲浩蕩,如長風吹過淄水之畔的十裏河灘……
太子波親自扶我下馬車。他身邊的臣子、隨從紛紛下跪。彩旗飄飛,喜樂聲中,身穿彩衣的宮女翩翩起舞。他挽著我踏著紅毯走進吳王宮殿,他在我的耳畔淺語輕歎:少薑,少薑,我終是得到你。
他綿長的氣息吹落在我的頸窩上。秋天的淄水之畔,也會吹過這樣輕柔的風,卻總帶著些微的涼意,讓人感到蕭瑟落索。
身邊震天的喜樂,掩蓋了我的那一絲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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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回憶起那些在淄水之畔的歲月。我暢遊於牛山、淄河的山水間,申池、竹叢、柳蔭間遺落下我起舞的身影。故鄉野間有傳聞:少薑,體態輕盈,嬌豔嫵媚,言語婉轉,笑似銅鈴,為齊宮中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