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齊門原是吳國北門的城樓,改建之後,便成九層的飛閣,高聳雲端。雕欄玉砌,極其華煥,可見建造者所費的心思。太子波從來都不吝於對我的寵愛。
喜姝攙扶著我舉步登樓。
登上第一層,那些在淄水之畔的歲月漸漸遠去。我在春風中回旋起舞,我手持朱顏花對著倒影自憐……那如雲起雲落的少女時代。
登上第二層,父王的臉慢慢去遠,伴隨著他的臉孔消失的,還有屬於齊國公主少薑的榮寵……那些曾經芬芳如美酒的歲月。
登上第三層,鮑牧的臉漸漸模糊,那個如芝蘭玉樹,如朗月清輝的男子,終究不能陪伴我到地老天荒……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戀。
……
登上第九層,太子波的臉竟漸漸清晰,終至近在眼前。
他已先我一步登樓。
他的身影在落日中孑然獨立,消瘦憔悴的臉上不再有浩如長風的笑容,落霞在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那樣孤單,那樣憂傷。不曾有過的情緒一下子鋪天蓋地,把我席卷。
站在望齊門之巔,極目遠眺,落日昏黃,身後是吳國巍峨的宮殿,眼前是綿綿的青山。騎黃膘馬的健兒穿越城門,縱馬出城,揚起陣陣的塵煙,久久不散。城內的長街之上,酒旗迎風,有人高聲叫囂著酒令,紙醉金迷。
流浪的歌者擊罍而歌:吳江奔流兮秋岫遠,低頭拭泣兮背鄉,回眸阡陌兮蒼穹遠,孤雁高飛兮入雲端,煢矣伶矣空江浮萍……
我潔白的絲履蒙上了塵埃。沒有淄水的洗濯,它已經不再光潔如新。
我終於要走了。
我喃喃地說,春夜結束,夏夜開始,四季輪常,人生亦如此。
太子波悲怮,他的眼裏閃動著淚光,忿聲說,我不管什麼聚散由天注定,我一定要把你留下。
我的淚終於落下,從一開始,他就不曾有過放棄。我說,妾聞虞山之巔,可見東海,乞葬我於此,倘魂魄有知,也好一望故鄉。
少薑,少薑。他臉上的悲戚,終於泛濫成淚河。
太子波把我葬在常熟的虞山之上,並且在旁邊興建了望海亭。後世有人為我賦詩道:
南風初動北風微,爭長諸姬複娶齊。
越境定須千兩送,半途應拭萬行蹄。
望鄉不憚登台遠,埋恨唯嫌起塚低。
蔓草垂垂猶泣露,倩誰滴向故鄉泥?
一杯黃土,埋住了昔日最美麗的齊宮之花。
我離開塵世。我邁過奈何橋。我捧起孟婆湯。正要俯飲之際,忽然聽到一聲悲怮的呼喚:少薑!
驀然回首,那個奈何橋上衣袂翻飛的人影,竟是太子波,那個如風一樣的男子。他終究是割舍不下,他追隨著我來了。在那一刹那,我終於明白,我曾經錯過了一個怎樣的男人。他是吳國的太子波,他是我最溫柔多情的丈夫,他的名字叫做終累。
終累,終累。我第一次喚出他的名字。
他向我奔來。他握我的手。他的嘴角噙笑。他深情地凝睇我。他說,不管你我是否有緣,一旦牽了你的手,我就不會放開。
他的笑容,一如當年在淄水之畔。我足裹白色的絲履,輕提羅裙,從舟中輕躍而下。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淄水之畔的蘆葦長出了水麵,揮動著潔白羽翼的鳥兒撲楞楞地飛起。越過重重搖曳的葦草,他勒馬佇立岸邊,對我微笑頷首。
隻要握緊了不放手,管它是不是夙世的緣份。
————————————
後記:少薑,齊景公幼女。吳王闔閭以伍子胥、孫武為將,破強楚後,威震中原,大有北侵齊國的架式。遂派使者至齊向景公為太子波求婚,意即齊不允婚我即伐齊。時齊已敗弱不堪,景公雖愛女卻畏吳,不得已而派大夫鮑牧送女入吳成親。少薑至吳,仍深念齊國,雖有太子撫慰,哀猶不止,遂抑鬱成病。其病日增,以致不起。太子憶念少薑不己,亦得病而卒。(其事見《東周列國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