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諷諫駁詰,是以邏輯
的途徑,達到政治
和倫理
的目的,其間並不包含太多審美的成分。這類故事能給人快感,能“娛人”,主要是由於其中所閃爍的機智
的光芒,而不是戲劇美的光芒。因此,對於優的這類活動,不宜過分地與戲劇拉線搭橋。優能歌善舞,說他們是歌舞演員則可,說他們是最早的戲劇演員則不妥。他們在宮殿上的這些聰慧言詞,隻表示歌舞演員對於政治事務的幹預,而不是歌舞演員對於戲劇藝術的進入。他們遠引曲譬,欲抑先揚,是不得已而為之,隻表明他們政治地位的低下,而不表明他們已開始在“演戲”。
隻有優孟扮演孫叔敖的一則,具備了戲劇美的色素。楚相孫叔敖死後家窮,優孟得知,“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餘,象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優孟把一個已死的孫叔敖扮得維妙維肖,去見楚莊王,楚莊王大驚,以為複生,欲以為相,優孟說要回家與婦商計,三日後假冒婦言對楚王說,楚相不足為,如孫叔敖為楚相,盡忠廉治,使楚大振,“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楚莊王聽懂了他的話,也窺破了他的裝扮,立即對孫叔敖之子封贈“寢丘四百戶”,並感謝了優孟。
這件事的歸宿,仍是政治的、倫理的,但達到這一歸宿的途徑,卻不是邏輯的;而是帶有戲劇扮演的性質。優孟的這場扮演,用力不少,規模也不小,不僅練習了一年多,而且在進入現場表演後也延續了好幾天的時間。為什麼要花費這麼大的力氣呢?恐怕他是權衡過這次諷諫的力度的。如果僅僅就孫叔敖之子的生活待遇問題直諫楚莊王,舊部遺眷,客走茶涼,很不容易說動楚莊王,說動了也隻能略灑幾滴餘瀝,於事無補。因此他要讓楚莊王再見一見“孫叔敖”,在四目相對之中重新體驗一下這位“中興大臣”的赫赫大功,在活生生的形象前重新激起思念的焦渴。這就不能不求助於戲劇性的扮演了。
扮演,是優孟邏輯辯難的補充和升格。他在懷疑自己的邏輯力量是否能解決問題的時候,便以扮演來觸發楚莊王的感性感受
,讓楚莊王進入一種“恍見故人”的幻覺之中。這樣,他就在邏輯力量之外,向審美力量求援了,向戲劇美求援了。
但是,總的說來,戲劇美在這件事上隻是援助
了邏輯性諷諫,自己並沒有充分實現,充分實現的隻是邏輯性諷諫,隻是政治和倫理的成果。
為了達到審美的成果,可以動用邏輯的因素作為手段;為達到了邏輯的成果,也可以動用審美的因素作為手段。優孟裝扮孫叔敖一事,屬於後者。因此,即使這件事,我們也隻能說優孟是以演戲的方式在從政
,而不能說他是借用政治舞台在演戲
。
從這件事,可以進一步看清戲劇美在現實政治生活中散落的情況。不妨作這樣一個設想:優孟若借孫叔敖身前身後榮枯之事搬演成一出短劇,哪怕是再簡陋的搬演,也是以戲為歸向的,那正是戲劇美凝聚之途,正是戲劇行將堂而皇之問世的朕兆;而現在,優盂所要成全的,不是戲,而是孫叔敖兒子的生活,因而哪怕是再精妙的扮演,也是以政治秩序為歸向的,戲劇美不僅凝聚不起來,反而被現實的功利需要耗損了。
戲劇美不僅因形式上的被借用而耗損,還因內容上的滿足而消弭。優孟的扮演,不僅歸向於政治性的實利,而且歸向於一種完滿化的實利,因而其扮演活動的思想主旨是與戲劇性相違逆的。孫叔敖身前功高、身後淒涼,構成強烈對比,倘若優孟扮演孫叔敖“複活”是來強化這種對比的,本可成為戲劇的題材,產生戲劇的效果。但現在孫叔敖的“複活”,完全是用來緩解和調和這種對比的,是用來鈍化和軟化這種衝突的,於是,戲劇化的手法所達到的,是非戲劇的效果。優孟也好,其他優人也好,諷諫中盡管也會包藏著刺耳之語,而總的說來都以“溫柔敦厚”為主調,以在更大的見識範疇內成全統治者為目的的,因此他們總能見容於較有目光的統治者。
我們固然應該承認“衣冠優孟”所包含的戲劇性因素,但也應正視,“衣冠優孟”的故事並不意味著戲劇藝術的逼近,而隻能預示著戲劇的成熟還相隔遙遙。把優的活動看得與戲劇十分接近,理由是不夠充分的。司馬遷在講了幾則優的故事後評論道:“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意思是說,優人們以其低下的地位,扮唱呼籲一番,便立即產生了切實的政治效果,這不也挺偉大的嗎?是的,在當時的中國,政治性、倫理性的實利籠罩著一切,緩解、調和的格調主宰著社會,一時還缺少戲劇之花競相怒放的氣候和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