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舍霸占宋引章之後,很快就玩膩了,不僅繼續在外尋花問柳,而且還對宋引章百般虐待。宋引章滿臉愁苦、滿身傷痕,十分後悔。在走投無路的困厄之中,她捎信希望趙盼兒能來救助。趙盼兒一得到消息,又氣又恨,決心設置一個圈套讓周舍上當,把宋引章救出來。她深知周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酒色之徒,就花了點功夫把自己打扮了一番,逕直去找周舍。
周舍一見這個光豔耀眼的美人原來就是阻止過他與宋引章結婚的人,心裏好不自在。但趙盼兒卻告訴周舍,她早就看上了他,沒想到他竟娶了宋引章,所以她當初要反對。周舍一聽,喜不自禁,立即要娶趙盼兒。趙盼兒要他先休了宋引章再說,周舍猶豫了一陣也就同意了,寫下了休書,解除了他與宋引章的婚約。
宋引章獲得了自由。周舍當然也找不到趙盼兒了。他到官府告趙盼兒拐走他的妻子,趙盼兒和宋引章出示了他剛寫下的休書;而正在這時書生安秀實又來告發周舍搶奪他的妻室。太守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懲罰了周舍,把宋引章仍然判歸安秀實為妻。
與《望江亭》不同,這出戲不僅寫了實現美滿的愛情理想所必然要遇到的客觀阻力,而且還寫了實現這種理想的過程中經常要出現的主觀障礙。譚記兒隻要鬥倒楊衙內就可以了,而宋引章卻還要以痛苦的代價清除掉自身那些妨礙自己獲得幸福的汙濁。這樣,作為主角的趙盼兒,不僅是從周舍手中救出了宋引章,而且也是從宋引章自己的手中救出了宋引章。不妨說,趙盼兒是從兩個方麵,在兩條戰線上捍衛了她心目中的愛情理想。關漢卿也是在雙重意義上,構造了他的團圓之夢。
《救風塵》這出戲有著一個前提性的觀念,那就是:一切淪於煙花的妓女,也都有著自己美好的愛情之夢、婚姻之夢。用劇中的話來說,這些“俏女娘”無一不在“覓前程”。關漢卿的筆,即使寫齷齪之地也不是消極地呈現齷齪,在《救風塵》中,我們竟然不斷地看到這些賣笑女子在認真地討論著婚姻問題!這種討論是那樣的實際和嚴肅,不使人覺得是一種毫無希望的癡心妄想,隻使人感到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執著追求。在這種討論中,趙盼兒的思考是有代表性的。她時時歎息著自己的婚姻前程:“我想這門衣飯,幾時是了也嗬”;但真的要選擇可意的郎君,卻是十分不易。小而言之,選擇的標準難於確定:
姻緣簿金憑我共你,誰不待揀個稱意的?他每都揀來揀去百千回,待嫁一個老實的,又怕盡世兒難成對;待嫁一個聰俊的,又怕半路裏輕拋棄。
大而言之,整個社會對於妓女們的婚姻設置了重重障礙:
咱這幾年來待嫁人心事有,聽的道誰揭債,誰買休。他每待強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遊魚,一個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禦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這等娼優。他每初時間有些實意,臨老也沒回頭。
那一個不因循成就,那一個不頃刻前程,那一個不等閑間罷手。他們一做一個水上浮漚。和爺娘結下不廝見的冤仇,恰便似日月參辰和卯酉。正中那男兒機彀。他使那千般貞烈,萬種恩情,到如今一筆都勾。
正是這可怕的現實,決定了妓女的婚姻很難美滿。但是趙盼兒們絕不自暴自棄,她們一定要在這重重艱難中來實現美好的理想,爭取圓滿的結局。所以,清醒的趙盼兒一方麵在歎息“這門衣飯,幾時是了也嗬”;另一方麵又在歎息“端的姻緣事非同容易也嗬”。她要在一條窄小的夾縫中走完通向理想的道路。既不放棄追求,也不忽視這種追求的艱難性。
濃黑中的蠟炬,汙穢中的珍珠,總是顯得格外明亮。關漢卿就是通過這種讓背景和精神本體造成巨大反差
的對比手法,強烈地表現出了下層人民對於正常的婚姻生活的灼熱憧憬。
這種正常的婚姻生活應該包括哪些內容呢?《救風塵》展現了如下兩個方麵:
首先,正常的婚姻生活與淫濫之風勢不兩立
。《救風塵》以妓女如何從良作為主旨,因此也就從側麵否定了娼妓製度。趙盼兒對周舍的批斥,主要是“你一心淫濫無是處”,“淫亂心情歹,凶頑膽氣粗”。誰說妓女一定是淫蕩的呢?關漢卿塑造出了由衷地厭惡淫亂的妓女形象。在討論擇夫的標準時,趙盼兒告誡宋引章:甜言蜜語的嫖客是不能選作丈夫的。這就表明了她的婚姻理想與她目前所處的卑汙環境絕對沒有調和的餘地。乍一看,妓女想從良,不少嫖客也想在妓女之中選擇妻妾,兩方麵應該是容易“正中下懷”的吧?然而從趙盼兒對宋引章的告誡中可以看出,一切有頭腦的妓女的從良願望,與嫖客們的擇妻願望是十分抵牾的。這兩種願望根植在兩種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徹底對立的社會觀念和婚姻觀念之上。劇中的周舍,不是一個一般的淫濫嫖客,而是一個試圖用婚姻方式把淫濫生活固定下來的“丈夫”。因而他與其說是一種嫖客的典型
,還不如說是一種淫濫婚姻的典型
。用婚姻方式使淫濫生活法定化,當然要比一般的淫濫生活更為可怕。但這種法定方式卻是當時的社會秩序所許可和讚同的。因此,周舍這一形象的重要功用,在於以一種反麵而又正統
的婚姻觀念,來反襯一種正麵而又非正統
的婚姻觀念。無疑,關漢卿及其觀眾是讚成後者的。在他們看來,趙盼兒們的婚姻觀念,比那些能夠基本容忍周舍之輩行徑的道學家們的婚姻觀念,更為道德、更為高尚、更為幹淨。
其次,正常的婚姻生活以
“可意
”、“相知
”為基礎
。趙盼兒這樣唱道:
我想這姻緣匹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
?怎得相知
?怕不便腳搭著腦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著胸脯悔後遲!尋前程,覓下稍,恰便是黑海也似難尋覓。
以“可意”、“相知”作為擇夫標準,這就構成了一種相當合理
的婚姻原則的核心
。趙盼兒提出的嫖客做不了丈夫的主張,還是比較外在的,是一種帶有對娼妓製度的抗議的氣話;事實上,她真正刻意追求的倒是內在精神的溝通。安秀實嚴格說來也是一個嫖客,但他文章滿腹、為人老實,對宋引章的態度也比較專一,這就比較“可意”,也容易“相知”了,趙盼兒願意替他與宋引章做媒。千萬不要以為,隻是由於安秀實和宋引章的婚約在前,趙盼兒才要竭力保護。如果宋引章與周舍訂立婚約在前,與安秀實結識在後,趙盼兒也會努力促成宋、安結合的。從法律的角度看,在趙盼兒前去“救風塵”之前,宋引章與周舍的婚約要比宋引章與安秀實的婚約更為有效,因為宋、周也是“兩廂情願”,而且已構成了結合的事實,而這種結合也自然地否定了宋、安的婚約。但是,趙盼兒偏偏要否定一個有效的婚約,而去複活一個業已失效的婚約。原因就在於,那個業已失效的婚約更接近於“可意”和“相知”的原則,而那個有效的婚約則不然。合法的婚姻未必合理,合理的婚姻未必合法。趙盼兒的全部工作,就在於使合理和合法取得一致。她的對手周舍,正在合法的幌子下妄圖長期維持不合理的婚姻,她的姐妹宋引章,正在合法的婚約的威懾下戰栗。因此,她要賺取一紙休書
,使不合理的婚姻失去法律依據
,她又要攛掇安秀實去告狀
,使合理的婚約重新變得合法
。
《救風塵》還十分具體地展現了宋引章和周舍之間的不合理婚姻,從而構成了對“可意”、“相知”原則的反襯。宋引章和周舍之所以能結合,是由於兩方麵都抱有謬誤的婚姻原則。自稱“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的周舍為什麼要娶美麗的宋引章,原因自不待言;至於宋引章為什麼竟也看中了周舍而寧願毀棄與安秀實的婚約,則很值得注意。她第一是看中周舍的財產和衣飾,覺得安秀實太窮,說什麼“我嫁了安秀才嗬,一對兒好打蓮花落”,隻能做叫化子要飯了;第二是看中周舍的虛情假意,因為周舍能在夏天為她打扇,冬天為她暖被,還能時時為她張羅衣服釵環。這兩個方麵,說來說去,都是外在的表象,因此完全不能保證他們婚姻的幸福。趙盼兒早就預料:“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裏,多無半載周年相棄擲,早努牙突嘴,拳椎腳踢,打的你哭啼啼”。事實完全證明了趙盼兒的預料,也證明了“可意”、“相知”原則對於一個家庭來說是多麼不可缺少,而追求外在的虛飾標準又是多麼有害。
由於宋引章沒有把內心的溝通作為擇夫的標準,因而很快就吃到了畸形婚姻的苦果。她得到的,不僅是肉體上的摧殘,而且還有精神上的扭曲。周舍妄圖用棍棒和誹謗,按自己的需要把她搓捏。請看,周舍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妻子的:
我為娶這婦人嗬,整整磨了半截舌頭,才成得事。如今著這婦人上了轎,我騎了馬,離了汴京,來到鄭州。讓他轎子在頭裏走,怕那一般的舍人說:“周舍娶了宋引章。”被人笑話。則見那轎子一晃一晃的,我向前打那抬轎的小廝,道:“你這等欺我!”舉起鞭子就打。問他道:“你走便走,晃怎麼?”那小廝道:“不幹我事,奶奶在裏邊,不知做什麼。”我揭起轎簾一看,則見他精赤條條的,在裏麵打筋鬥。來到家中,我說:“你套一床被我蓋。”我到房裏,隻見被子倒高似床。我便叫:“那婦人在哪裏?”則聽的被子裏答應道:“周舍,我在被子裏麵哩。”我道:“在被子裏麵做甚麼?”他道:“我套綿子,把我翻在裏頭了”。我拿起棍來,恰待要打,他道:“周舍,打我不打緊,休打了隔壁王婆婆。”我道:“好也,把鄰舍都翻在被裏麵!”
這段介紹,不能看成是一般的插科打諢。關漢卿在這裏又顯出了他的天才:不須別人評判,觀眾從周舍自己的話語裏就能立即知道他在說謊、在詆毀、在誹謗;周舍在控訴宋引章,但觀眾卻立即從這種控訴中感受到了周舍的無恥和宋引章的可憐;這段話幾乎是一段令人捧腹的笑話,但當人們聯想到宋引章是如何背棄安秀實的婚約、母親的阻止、趙盼兒的勸說,滿腔真忱地投向周舍的懷抱的,就不免要替這位癡心的姑娘難過,就不免要在笑聲中加添些許辛酸。總之,人們看到,由於宋引章擇夫標準的偏差,從她一上轎開始,就走上了通向極度痛苦的路程。宋引章的性格和道路都是悲劇性的,因此,當她出現在喜劇中的時候隻能充當配角,來反襯趙盼兒正確的婚姻觀念。
關漢卿把《救風塵》寫成喜劇,正是要正麵張揚一種在他看來是正確合理的婚姻觀念和婚姻生活,這就比一般僅止於“不幸結局”的愛情悲劇有進一步的積極意義了。關漢卿讓趙盼兒成為勝利者,也就使得他所推崇的那種婚姻觀念獲得了有說服力的藝術呈現。這種呈現在元代的現實生活中無疑也是理想化的,但正因為如此,它又能對現實生活起到啟迪作用。不錯,趙盼兒是有著鮮明而完整的個體性格的藝術典型,絕不僅僅是一種觀念的化身;但是,任何性格都會有其獨特的社會規定性,僅僅抽繹出“潑辣”、“機敏”、“正直”等性格特征,完全不能概括趙盼兒的形象,也無法把她與其他形象區別開來。她是一個溶鑄了特定社會觀念、特別是婚姻觀念的完整性格。在她的身上,人們理應看到比一般的性格特征更多的思想內涵,或者說,看到和性格特征互相包容的社會意蘊。
無論是《望江亭》還是《救風塵》,都用浪漫主義的手法把理想化的愛情觀念和愛情結局賜加於人間,賜加於人間汙濁的所在。但是,對於元代其他某些劇作家來說,他們不願、或無力把自己的愛情理想與黑暗的現實環境直接聯係起來進行表現,因而就編寫出了一些神話、傳說題材的愛情劇目,以求挽得森遠的仙水,來洗滌人間的汙濁,來清亮人們的心靈。《柳毅傳書
》和《張生煮海
》就是兩出有代表性的神話愛情劇。這兩出戲,都寫了人與龍女相愛的故事,當然是幻想的,但都很美好。它們也表現了愛情路途上的種種險阻,甚至出現了翻江倒海、焰騰波沸的景象,十分驚心動魄,但最後都以喜劇性的大團圓結束。這就以特殊的強度,展現了元代人民對美好愛情的熱烈追求。
在《柳毅傳書》中,書生柳毅初遇龍女時,龍女正陷身在一種極其不幸的婚姻生活中:她的丈夫垂青於婢女,丈夫的父親卻對她進行貶罰。柳毅路見不平,就答應了龍女的請求,千裏迢迢給龍女的父親洞庭君送信,讓這位父親了解女兒的處境,前來搭救。待到柳毅辦了這些事,龍女也從不幸的遭遇中掙脫出來之後,他們倆很自然地產生了愛情。但對柳毅來說,這種愛情又與他侍養老母的使命有矛盾,隻好放棄了愛情,回到了母親身邊。這似乎又要構成悲劇了,然而神話畢竟有自己特殊的本事,龍女一家竟施行法術,讓龍女暫時變作一個民女,挽請媒人與柳毅結婚,待到真相大白,自然皆大歡喜。這出戲,雖然神奇詭譎,卻包含在濃厚的人間氣息。首先,它圍繞著龍女的兩次婚姻,對兩種婚姻形態作了明顯的對比,否定了那種門當戶對(第一次婚姻是“龍的家族”的結親)、但互不相知的婚姻,肯定了那種雖處兩個天地、卻經受過風波考驗的結合;其次,它還力圖把美滿的婚姻與其他家庭倫理義務結合起來,使母子關係的老家庭與夫妻關係的新家庭建立一種和諧的關係,顯而易見,這是立足於中國封建社會的倫理關係土壤上所作出的一種追求。再大膽的愛情理想,也不能全然脫離滋養這種理想的土壤,《柳毅傳書》就是一個例證。
《張生煮海》的情節要比《柳毅傳書》簡單。在這出戲裏,龍女的情人是青年勇士張羽,他月夜撫琴,引起龍女的愛戀,兩下定下了婚事。但是,處於熱戀中的張羽終於得知,龍女乃是龍宮之女,她的父親東海龍王十分狠惡,他們的婚事不可能成功。麵對這一殘酷的事實,張羽還不願退卻,他深信他與龍女是互相中意的,很有緣分,因此他求得仙人的指點,決心把東海煮沸、煮幹,逼得龍王不得不同意他與龍女的婚事。最後,張羽果然如願以償。這出戲的驚人之筆、動人之力,無疑在於煮海一節。隻要遇到一個真正中意的人,就要盡心相求;隻要訂下了兩下合意的婚約,就要拚死實現。即便需要把浩渺的東海煮幹,也在所不辭。這種決心和氣魄,是令人感動的。誠然,誇張得近乎荒誕,但正是在這種誇張和荒誕中散發出一種巨大的情感能量,使人領悟到:在封建社會裏,兩下中意的婚配是何等難得,而這種婚配在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價值是何等昂貴。《張生煮海》與其說是為人們展現出了一個熱氣騰騰、激波翻滾的神話天地,還不如說是為人們展現出了一個熱氣騰騰、激波翻滾的情感天地。它所提供的喜劇性團圓,包含著悲壯的追求、不計成敗的拚搏,因此,它所構造成功的,是一個很有情感力度的團圓之夢。
應該深深地讚美元代的劇作家們。他們在中國戲劇繁榮之初,把人類生活中最重要的理想之一——有關愛情和婚姻的理想,作了如此豐富、如此瑰麗的表現!西廂月色,夜半江風,洞庭碧波,東海狂瀾,都可挽來作為愛情理想的陪襯;書生癡情,丫環熱忱,煙花啼淚,龍女怨愁,都可喚來一起鋪就通向愛情理想的道路。可以說,即使僅止於元代,這個理想,這條道路,也已經被戲劇家們點裝得無比絢麗了。
誰能說,這比之於封建道學家們寫下的大量有關家庭倫理的著述,有半點寒傖之感呢?誰能說,這不能展現古代中國人民精神世界的重要一角呢?
夢,包括團圓之夢在內的一切美好的夢,以其富有魅力的溫煦,伴隨著中國人民度過了無數黑暗而寒冷的歲月。從元代以後,廣大中國人民已無法離開戲劇這種似真似假的藝術夢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