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此人日後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
若說《西廂記》是**,此人隻須撲,不必教。何也?他也隻是從幼學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於耳,便牢在心。他其實不曾眼見《西廂記》,撲之還是冤苦。
……
《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掃地讀之者,不得存一點塵於胸中也。
《西廂記》必須焚香讀之。焚香讀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也。
《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
《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
《西廂記》必須盡一日一夜之力一氣讀之。一氣讀之者,總攬其起盡也。
《西廂記》必須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讀之。精切讀之者,細尋其膚寸也。
誰說《西廂記》不好,金聖歎竟主張去“撲”他。以動武來解決文事,當然是在說金聖歎式的過頭話。但無論如何,金聖歎對於《西廂記》的推崇之情是十分真摯的。金聖歎說這番話,離《西廂記》問世已有三百多年。一部三百多年的劇作竟能引起如此深摯的喜愛,足見其在後代人民中的巨大影響。直到現代,這個劇目還一再地被上演、被改編,而且這種熱情一定還會繼續下去。《西廂記》在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地位,實在不可低估。
二、《望江亭》
對於生活在元代的王實甫來說,《西廂記》所采用的是一個從唐代延續下來的曆史題材。為了表述自己的愛情理想,他所設計的愛情方式在中國封建時代帶有較大的普遍性,並未十分顯露地展現出元代的時代特征,盡管在其基本精神上也離不開戲劇家所立足的土地的滋養。那麼,如果讓這種美好的愛情理想更緊密地與元代的黑暗現實聯係起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景呢?在這方麵,偉大的關漢卿作出了漂亮的回答。
毫無疑問,在鬼魅橫行的元代,正常的情感會受到更多的阻難,愛情的理想會麵對更駭人的荊棘,因此,通向這一理想的愛情方式本身,也會變得更潑辣、更險峻。《望江亭》一劇,就是這種險峻的愛情方式的典型代表。人們看到,在那裏,寺院花蔭間的情感遞送,已無法達到愛情理想的實現,於是,隻能讓它變成一場風波江上的生死搏鬥。
《望江亭》的故事,帶有很大的傳奇性:
少婦譚記兒和書生白士中都失去了原先的配偶,經人介紹,結為夫妻。譚記兒美麗、聰明,白士中風度翩翩,兩人相許白頭偕老,是很美滿恩愛的一對。白士中到潭州做官,譚記兒隨從同往。
這件美事,被一個混世魔王楊衙內所嫉恨。此人早就聽說過譚記兒的美貌,很想把她居為己有,因而就到皇帝麵前誣告了白士中。糊塗的皇帝聽信了楊衙內的誣告,竟頒賜給他勢劍、金牌、文書,特許他全權處理此事。楊衙內立即趕往潭州。白士中聽到這個消息,心煩意亂,不知所措。沒想到譚記兒倒鎮定自如,她請丈夫等著看,自己將如何發付楊衙內的“賴骨頑皮”,叫他“滿船空載月明歸”。
譚記兒打聽到了楊衙內來潭州的行程。中秋節晚上,皓月當空,楊衙內的船停泊在望江亭畔,主仆幾人正在喝酒賞月。譚記兒化裝成一個漁婦,駕著孤舟一葉,來到望江亭邊。她對正在喝酒的楊衙內說,剛剛捕到一條金色鯉魚,特來獻給相公下酒,她還可以當場把魚切成細細的薄片。楊衙內是個酒色之徒,被這位“漁婦”光豔照人的外貌所震驚,立即神魂顛倒,拉著譚記兒一起喝酒。譚記兒假裝親熱、放蕩,楊衙內喜出望外,把這次到潭州去的使命都告訴了譚記兒。為了向這位天仙般的婦人賣弄,他還乘醉拿出前去處置白士中的勢劍、金牌、文書。譚記兒故意裝出對這一套官場事務的無知,隻是勸楊衙內和他手下的人喝酒。楊衙內寫出輕佻的詩詞來挑逗,她也自稱“略識些撇豎點劃”,以更放浪的詞句來應和……不久,楊衙內和手下人都喝醉了,叫也叫不醒,譚記兒如入無人之境,把剛才看到的勢劍、金牌都藏在自己身上,把剛才亂寫的淫詩浪詞替換了朝廷文書,跨上自己的小船,乘著月色,劃過波濤,飛也似地凱旋了。
楊衙內他們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一看,不僅美麗的漁婦不見了,連勢劍、金牌也找不到了,一摸幸好文書還在,於是就急急趕到潭州去捉拿白士中。楊衙內來到潭州公堂,麵對白士中展開文書一讀,人們聽到的竟是淫詩浪詞,他楞住了,審判者和被審判者於是就調換了過來……一個正直的巡撫了解了這一案情,嚴厲懲處了楊衙內,為白士中洗雪了冤屈。譚記幾和白士中這對恩愛夫妻“從此無別離,百事長如願”。
這出戲的浪漫色彩是顯而易見的。從力量對比來看,一麵是背靠朝廷金鑾、手握無上權力、氣勢洶洶撲麵而來,一麵是被誣告陷害、既無辯駁餘地、又無招架之功,似乎隻能等死。白士中之所以還能存活幾天,完全是因為潭州離京城路途遙遠,楊衙內一時無法趕到而已。這個前來殺害白士中、搶奪譚記兒的楊衙內,並不是《西廂記》中來搶崔鶯鶯的不逞之徒孫飛虎,他手中既然握有最高統治者交給他的權柄,因此也就不可能再出現一個類似“白馬將軍”的人來及時地替白、譚夫婦解圍。總之,無論從哪一方麵看,白士中、譚記兒幾乎失去了一切生機,即使還有一線生機,也隻能靠他們自己的拚搏了。當然,如果真的出現這種殊死的拚搏,按理也應該是以丈夫白士中為主的,但這位善良的書生深知情勢險惡,不敢去惹朝自己撲來的“花花太歲”。這樣,一線生機就顯得更脆弱了,如果不是在女主人公譚記兒身上迸發出奇跡般的智慧和力量,就一切都完了。
令人驚異的是,譚記兒身上果真迸發出了奇跡般的智慧和力量。她靠著一個民間婦女的柔弱力量,戰勝了一支從京城出發的罪惡勢力,她以小小一葉孤舟,擊敗了威勢逼人的龐大官船,她以幾句調弄,逆轉了黑雲壓城的可怕形勢。更令人驚異的是,她戰勝得那麼輕鬆,那麼從容,在她擺出的戰場裏,隻有清風、明月,隻有靜江、畫亭,隻有笑語、酒香。
人們為白士中捏一把汗,也為關漢卿捏一把汗。因為關漢卿要用自己的一支筆可信地把這一切扭轉過來,也是一個極為險峻的任務。事實證明,關漢卿成功了。他所寫出的譚記兒的行動,奇特而又合理,難於置信而又令人信服。從譚記兒這方麵來看,她舍此險途已別無生路,巨大的險情逼出了巨大的勇氣和智慧,為了拯救自己和丈夫,她已不可能再有任何猶豫、羞怯、畏葸的時間,她隻能傾注出人生的最大能量;從她的敵人楊衙內這方麵看,這個酒色之徒的這次惡行,全部發端就在於垂涎譚記兒的美貌,因此,當這種美貌本身化作一種正義力量的偽裝來對付他的時候,他理所當然地被降服了。這正可謂“發之於斯,終之於斯”,自食其果。總之,在這場較量中,表麵脆弱的一方積聚了自己不得不積聚的驚人力量,而表麵強大的一方卻攀附在一種很見不得人、因此也很虛弱的私欲之上,關漢卿出色地表現出了兩方麵的這種兩重性,結果使他筆下出現的大幅度逆轉顯得合乎情理。
關漢卿能讓譚記兒化險為夷,除了高明的編劇手法之外,更重要的是在觀眾之中喚起了對一種愛情理想的熱烈憧憬。這種憧憬是那樣的迷人,以至使廣大接觸過這一劇目的觀眾都心旌搖曳,可以容忍和讚許它的一切大膽的藝術措置。
譚記兒是一個戲劇人物,更是一種愛情理想的化身。由理想本身創造出來的各種奇跡,人們一般都是能夠容忍的。浪漫主義之所以有較大的自由度,原因就在這裏。它集理想化
與奇跡化
於一身,常常突破寫實主義的習慣框範。
那麼,譚記兒究竟體現了一種什麼樣的愛情理想呢?
首先,這種愛情理想主張:夫妻間要一心一意
,白頭偕老
。譚記兒和白士中的婚姻,曾有人介紹,但並不盲目。譚記兒絕不為情欲而結婚,她已守寡三年,未曾忘卻亡夫的舊情,未曾動過苟合的念頭。在與白士中相識之前,她已真心誠意地提出要入空門當尼姑,她對一位老尼姑說:
怎如得您這出家兒清靜,到大來一身散誕。自從俺幾夫亡後,再沒個相隨相伴,俺也曾把世味親嚐,人情識破,怕甚麼塵緣羈絆?俺如今罷掃了蛾眉,淨洗了粉臉,卸下了雲鬟;姑姑也,待甘心捱您這粗茶淡飯。
另一方麵,她的這種念頭,也並不出於“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貞節觀念。她隻是厭棄那種擁塞四周的虛假之情,寧肯捱受粗茶淡飯的生活。如果不講任何道理,一味固守“不嫁二夫”的信條,那就與那種僅僅滿足情欲的婚姻走了兩個極端,兩者同樣都是盲目的。譚記兒不是這樣,她既不隨便也不固執,而是以一種健康、合理的情感標準作為自己再嫁的前提。她在結識了白士中之後,曾當著白士中的麵向撮合其事的媒人老尼姑提出了這種情感標準:
你著他休忘了容易間,則這十字莫放閑,豈不聞;“芳槿無終日,貞鬆耐歲寒”。姑姑也,非是我要拿班,隻怕他將咱輕慢;我、我、我,攛斷的上了竿,你、你、你,掇梯兒著眼看。他、他、他,把鳳求凰暗裏彈,我、我、我,背王孫去不還;隻願他肯、肯、肯做一心人,不轉關,我和他,守、守、守,白頭吟,非浪侃。
這是在中國封建社會裏非常難得的一份合理的婚姻宣言。戲劇家特意運用了頓挫的語言手法來表現女主人公的羞怯和強調,而在“你、你、我、我、他、他”中,中心意思卻十分明確。“芳槿無終日”,這是愛情領域裏最容易發生、也最需要提防的現象;“貞鬆耐歲寒”,這是愛情領域裏最不容易獲得、卻又最可寶貴的品格。這種寶貴品格的主要標誌就是兩方麵都“肯做一心人,不轉關”,直至白頭偕老。應該說,在一夫一妻製的婚姻方式下,這種情感標準是很可肯定的,不管在中國的範圍內,還是在世界的範圍內。
其次,譚記兒所體現的婚姻理想主張是:有著堅實的情感基礎的婚姻不應受到侵犯
。隨時隨地準備為捍衛美滿的夫妻關係而鬥爭,是夫妻們的神聖職責。譚記兒剛剛獲得凶訊便毅然投入戰鬥,就是在履行這種職責。在這裏,別無其它選擇,也毫無猶豫的餘地,身處汙濁之世,麵對遍地蛇蠍,隻能靠鬥爭來維護純潔的情感和美滿的婚姻。關漢卿所設置的戲劇情境告訴我們,隻是在婚前確定合理的情感原則,婚後能各自遵守、互相敬重,還遠不能保證白頭偕老。隻有既調節內部關係,又抵禦外來侵襲,才能使“終成眷屬”的男女青年走完人生的情感長途。從這個意義上說,《西廂記
》以滿意的結合為終點,而
《望江亭
》則以滿意的結合為起點
。崔鶯鶯月下花蔭的行徑與譚記兒月下江上的行程可以連貫起來,組合起一條在黑暗世界中實現美滿婚姻的艱辛長途。
因為捍衛美滿婚姻有著毋庸置疑的理由,所以也就應該相應地表現出迅捷的決斷力。為此,關漢卿讓譚記兒在自身行動係列上出現了一些鮮明的對比。她在考慮要不要與白士中結合時是十分慎重、甚至頗為猶豫的;他在猜測白士中為什麼收到一封家書之後憂心忡忡時是疑慮重重、甚至想入非非的,但當她一旦知道原來是楊衙內要來破壞他們的家庭,她卻立即爽然回答:“原來為這般!相公,你怕他做什麼?”這種無畏和迅捷的反應,十分形象地表現了關漢卿所讚賞、廣大觀眾所歡迎的一種情感節律。該慎重處則慎重之,該果敢處則果敢之。譚記兒猶豫、思慮的處所,都是為她和白士中的婚姻定質定性的時刻,而當這種婚姻的性質已定,她當然就要毫不退怯地來進行衛護了,哪怕麵臨著最大的危難。
第三,譚記兒所體現的婚姻理想還主張:結合的男女雙方應該平等
,扭轉
“男尊女卑
”的邪風惡習
。在譚記兒、白士中結合的過程中,關漢卿處處讓譚記兒處於優勢。盡管譚記兒是個三年未嫁、幾欲出家的寡婦,白士中是一個正在赴官的得意書生,但在他們相識之初,癡心追求的是白士中,慎重考慮的是譚記兒;盡管譚記兒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弱質女子,白士中是一個社會遊曆比她廣得多的男子,但當他們麵臨危難時,出主意、下決心並親自出馬解除危難的不是白士中,而是譚記兒。這種設計本身,就是對“男尊女卑”思想的一種有力抨擊。在中國封建社會裏,這種設計帶有明顯的理想化色彩,但是又有著深廣的現實基礎。即便是在當時的萬千民間家庭中,撐持家庭門楣、執掌情感樞紐的也往往是婦女,無數艱難的處境,無數生活的重負,都由她們應付著,隻不過那些道學家們不予承認罷了。關漢卿以奇肆的筆觸為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作了新的、合乎事實的認定。在關漢卿筆下,譚、白的家庭固然以男女平等的諾約為前提,卻又以女方為重心,而且這個重心還呈現出進一步加強的趨勢,即在劇情故事結束後的家庭生活中,譚記兒的地位必將進一步升高。這種明確的構想,對於封建道學家們所宣揚的家庭倫理秩序簡直帶有論辯的性質。
從以上幾個方麵可以看出,《望江亭》用藝術的方法展現了一種相當完整的愛情觀念和家庭觀念。關漢卿能把它寫出來,觀眾能接受它,證明這種觀念在元代已不是一種稀世奇論,而是已經具備一定的社會基礎。這是一種民間的倫理學,健康、粗獷、充滿生氣,封建道學在它麵前,顯得蒼白、幹瘦、陳腐不堪。關漢卿和他的觀眾們無權無勢,既無法在上層領域與道學家們麵對麵地對峙,也無力刊行係統的傳播新鮮觀念的著述,他們隻能靠鮮明的形象、完滿的團圓、縱聲的大笑,來表現自己在觀念上的勝利,來宣告自己在社會上的堅實存在。
此後,人們在研究封建社會裏中國人民的愛情觀念和家庭觀念時都不應忘記譚記兒的形象,不應忘記這位美麗的少婦為了衛護自己第二次獲得的愛情和家庭所采取的冒險行動,不應忘記她“一撒網,一蓑衣,一箬笠”,披星戴月的夜半行程。
三、《救風塵》
譚記兒和白士中所遇到的磨難還不是最可怕的。在社會地位比他們這對夫妻更低、而鬥爭勇氣和謀略又不及譚記兒的人們中間,愛情理想受到了更嚴重的考驗。《救風塵》告訴我們,即便在把人類尊嚴和情感糟塌得不成樣子的卑汙之地,愛情理想的火光也沒有熄滅,為愛情理想所作的鬥爭也未曾停止。關漢卿以非凡的藝術魄力,把他所憧憬的人類正常情感的旗幡,插在汴梁妓院之中。
這又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喜劇故事:
妓女宋引章一心想跳出火坑,找一個合意的郎君。後來遇到了一個止京趕考的書生安秀實,兩下有情,挽請另一位妓女趙盼兒作媒人,訂下了婚約,準備等安秀實應考回來後完婚。
然而,不久之後,宋引章卻受到了一個有錢有勢的嫖客周舍的籠絡。周舍既舍得花錢,又甜言蜜語,討得了妓院鴇母的歡心,也引起了宋引章的好感。他千方百計地誘娶宋引章,這位單純柔弱、又有點虛榮享樂思想的姑娘竟然同意了。趙盼兒前去勸說,要宋引章不要忘了安秀實、不要被周舍所迷惑,但未能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