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昏。
也不能說臨昏,太陽還正掛在西頭。而且臨昏這種詞也太文鄒鄒了。在京師城的冬季,有詩人寫詩《申時》:“薄海陷雲天,臨昏紫煙明”,故後人有以臨昏指申時。
這詩還是安和教他的。其實他隻記住了這一句,當時他本還信誓旦旦地說,這詩名是不是有問題,別說申時,酉時很多時候太陽還正當當掛著呢。
沒想到,有一天,他周七也要見到這申時的黃昏了。
“都怪你這臭小子。”周七敲了一下安恒的額頭。
安恒已經睡著了。
三年前,陸先生第一次來到莫多克的時候,安恒已經在床上躺了快一年。也不知陸先生開了什麼藥方,安恒慢慢變得可以下床走路,甚至揮動刀劍,但聽安和說,他還是必須比常人休息更多的時間,常人一天隻用睡四個時辰,而安恒卻需要八個時辰,才能維持他在一天中剩下那四個時辰所需要的體力。
周七一直以為,安恒是因為出生時胎氣不穩所以導致體氣虛弱。他聽人說起過,安恒出生的那一天星辰異變,狂風卷著暴雨,莫多克像片浮萍一樣風雨飄搖,安槐將軍和他的士兵扯著風帆給安玉研暫隔了一個棲身之所,黑森林裏的猛獸像瘋了一樣橫衝直撞,被駐守在外麵的士兵一層層擊退。
安恒剛出現在這世上時沒有聲響,他像是睡著了,不,應該說像是永遠睡著了。瀲娘使勁地拍他的屁股,他還是一動不動,瀲娘顫抖著把手中的孩子交給臉色蒼白的安玉研,兩個人的眼淚在同一瞬間落了下來。
安槐將軍一直駐守在風帆外,他在等待一聲嬰兒的啼哭聲,但一直到大雨歸西,天晴漸明,他也沒有聽到這個聲音。莫多克浮萍落定,野獸也潮水般退去,他這才掀開風帆走了進去,這時,他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嬰兒的啼哭聲。
“這不是史書裏太上皇這種人誕生的天象嗎?你確定你不是看了哪本野史小說瞎編的?”周七對跟他侃大山的雨箏說。
“信信信不信隨你,這可是我娘告訴我的,我騙你幹嘛?”雨箏信誓旦旦地說。
“所以安恒身體這麼不好是什麼原因?中邪了?”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聽我娘說啊,那天莫多克就跟地震了似的,晃了有好久個時辰,一個人如果是在這時候被生下來,那真的是……真的是有點可憐的。”
“嗯。”周七摸了摸雨箏的頭,“所以,別再欺負他啦。”
“別摸我頭!”雨箏狠狠地打了周七一下,“我沒欺負他,我叫他去搬東西去燒水那都是為他好,我娘告訴過我的,他幹不了重活,但總是躺著肯定也不好啊,動一動身體肯定能好點。”
那時候雨箏都還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成天跟在莫執的身後,現在也是個嫋嫋婀娜的大姑娘了,雖然脾氣沒怎麼變……
泊爻城,九天玄儀塔。這是周七這次出行的終點。
到了之後,周七,你回來,安恒,他會留下。這是安槐將軍告訴他的。
“怎麼光跟我說,不跟你說啊。”周七看著熟睡的安恒。安恒長得顯小,其實他一直把安恒看作是自己的弟弟,自己在世上無親無故,所幸有安恒莫執這幾個一起長大的玩伴。
“走了走了,今天晚上再去守一次夜,以後城牆上就見不到我高大的身影嘍。”周七起身準備離去,他合上門之前,在門口靜靜佇立了好一會兒,他一直看著床上的安恒,是的,此時的安恒是沒有呼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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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人。”
“自然是。宿影城內三教九流薈聚,來這的人,無不是為了享樂罷了,除卻錢財兩空失心失魄之人,又有誰會錯過這生人搏鬥之樂呢。”
“嗯。”莫執緩緩坐下。其實他還有些心神未定。再從二樓下來,不見了執守的護衛,取而代之的是陰暗中一片茂密的人流,和一片頎長的壁畫。壁畫上莫不是刀劍對刺、戰馬爭鳴的景象。嘈雜的人流像洶湧的海浪一樣在他身邊魚貫而過,他看見一個個人頭攢聚在一起,忽上忽下,忽隱忽現。
“嫩兒個那爛慫王老五看上去虎背熊腰的,結果是個廢物……”一個人頭在他身邊閃過。
“早知道早點收手就好了,結果賠這……”又一個人頭被擠了過去。
“擠個屁擠擠擠擠擠,擠你媽了個巴子的……”這個人推了莫執一下,莫執下盤穩,鎮住了,這個人卻被震得摔倒在地。“媽了個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