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國位處東南的陽天州,臨近滄海,村邑眾多,如夜空銀星點點,廣散分布在漫長的海岸線。
臨海的土地多鹽分,極少沃土,於是村民們從江海裏捕獲魚蝦,賴以生存。
又有采珠女潛入深海,不惜冒著殞命的風險撿拾玉貝殼,撬開是晶瑩的美麗珠玉。
沿海之地荒僻,但時常有商賈車隊來此,所為的就是這些珠玉。
晶瑩珠玉在采珠女粗糙的手中留不住多久,便給了來此的商賈,換得一兩袋稻米、粟黍之類的糧食以維持生計——而同樣是這些珠玉,在中州可以換取到千百倍於此的財貨。
然而漁村的黔首們大多數終其一生也無法離開海邊,也就不知道自己所采摘的東西的價值,或許不久後就能經由名匠人之手,製成列國卿士們佩掛的名器。
而他們終其一生所見過最有身份的人物,除卻那些穿綢緞錦衣的商賈,隻有一位十年前曾來此巡視的大夫,出入之間簇擁武士輕卒,旌旗飄飄,衣裳華彩,黔首們拜服塵泥之間,不敢舉頭仰視。
後來又來了一位隱者,據說曾是中州某國卿大夫的座上客,年老思歸故土,辭別主君返歸龍淵故國,此後一直居住於海濱,迄今已有多年。
與之同行的是一位名作“虞玄英”的年輕人。
虞是龍淵國王族姓氏,當今天下,原本卑賤的黔首匹夫們能夠獲有姓氏也不過是這幾十年來的事情,尚無人敢冒認列國王族,即便隻是旁支庶係。
而虞玄英也確實本自出身於龍淵宗室,是一位遠支公子,但到了他這一代時,族裔已經沒落,正如其時日漸衰微的龍淵國勢。
但虞玄英與當世輾轉列國的眾多公孫貴胄別無二致,對勢漸衰微的故國無甚留戀,反更求進用於強國的雄主明君,施展一身所學。
蟄居於此,九州列國交相攻伐不息,天下風雲變幻,潛心修行的年輕遊士也到了離開的時機。
“你看啊……”
虞玄英此時佇立遠山之上,遙望又一隊商賈開入漁村,如往常一般理所當然地用列國最粗劣低廉的糧食換取人們爭命得來的珠玉,身邊的老人艱難地用木杖拄著身,攀上山的頂峰。
自那日初冬射藝之後,他的蒼老軀體已每況愈下了,此時隻能喘著氣說——
“商賈以低賤的代價換取珍貴的珠玉;君王用高爵厚祿聘請賢士。本質上,這沒有什麼不一樣。”
虞玄英皺著眉頭,他不喜歡老人這種把人與貨物並作衡量的看法:“豈能一概而論。”
老人笑了,昏黃目中充滿了滄桑:“他日等你見用於君王,名揚於列國之間,你會知道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未必就要榮華加身,富貴迫人。”臨行在即,虞玄英隻如此隨意應道。
“說什麼胡話!”老人忽然憤慨起來,他說,臉上卻忽然湧現出一種狂熱。
“若不能聞名天下,豈非辜負了這一身所學?”
虞玄英隻是平靜地應道:“唯。”
意思是我知道了。
老人扔掉木杖,抓著他袖子,不放心地叮囑,相比竹林射藝那日,他又老了許多。
“切記啊,切記……”
虞玄英隻覺得有些悲哀。
方今是群雄並立的大爭之世,亦是名副其實的亂世,此等境遇下,黔首匹夫命如草芥,卻也有草莽雄傑應勢而出,催生出了“遊士”這一大群體。
遊士者,遊曆天下之士。這一群體來源卻又頗繁雜不一。
有顯赫王公卿相之家的子嗣,一夕之間家破人亡,流離亂世,試圖複興家業;也有通曉經典的飽學文士開館授學,謀求傳承道統;更有不甘平庸的貧賤良才求學求仕,意欲一飛衝天。
有才能的遊士們依仗才智,以一己之力,行走列國,試圖得到君王重用而一朝奮起雲間,但大多蹉跎歲月,最終死於籍籍無名的地方。
虞玄英的這位箭術教習,正是諸多無名遊士裏最不起眼的一個,而他也隻能依仗過往數十年的老辣閱曆為虞玄英查遺補缺,才華本無甚過人之處,遠不能與天賦異稟的虞玄英相比。以至於此後多年,後者名動列國,從未提及此人。
但實在很難說,虞玄英此後的處事姿態,未嚐無有這個無名老人的影響在內。
在此之後不久,老人就死了,而虞玄英也很快離開深居了十多年的海濱漁村。
“玄英先生,玄英先生……”
漁村的三老與嗇夫聞訊而來,痛哭流涕:“玄英先生一旦離去,又有誰肯念及垂憐我們的子嗣?”
虞玄英居住此地時,為生計考慮,做了村邑鄉學的祭酒夫子,而周遭數十裏,也許也隻有這兩個熟稔詩書經典的士人。
離去之際,他卻全無留戀。
在虞玄英看來:原本以教學而換取酬勞,是公平的交易,誰也談不上虧欠與否,但倘若牽扯入了感情、道理,也未免太將自己所想強加於人了。
於是他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之所欲,勿強於人。”
三老思慮片刻,咬了咬牙:“若是先生肯留下,老朽願奉小女執箕帚、侍枕席……”
他喚出女兒,是全鄉裏公認的“美人”,膚色黝黑而形體健壯,肩頭扛一柄耒耜,笑起來露出一口大黑牙。
“……告辭。”虞玄英頭也不回地走了。
列國遊士行走天下,必備兩件事物:書簡與劍。
虞玄英的行囊裏沒有書簡,他所讀過的經典與文章已一字不落刻在心中。
而他的劍卻從荒涼淒冷的原野上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