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說,我死於奉天十四年冬,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裏。
“這裏平日,沒什麼人來。”自渡和尚如此說到。
他望著麵前那負手而立的背影,配上平素寡淡的山水,此刻竟叫他莫名瞧出了一絲蒼涼意味來。
山還是那個山,水還是那個水,隻是嵌進去個怨氣衝天的厲鬼,怎的就變了味道?
那厲鬼看了一會兒,沒搭理他,自顧自地走回廟裏,心安理得地躺上他的床榻。
自渡和尚幾次想要開口,最後都在那鬼薄涼的眼神下把話咽了回去。
也罷。
他別的可能不好,起碼心腸還是挺好,那鬼無處可去,他這又清淨,便一直沒有趕他。
自渡和尚自認也算個奇人。
他本不是和尚,而是個周遊四方的野道,無拘無束修了十餘載的道法,一夜避雨於破廟,心中恍然,在佛祖麵前枯坐了一整晚。第二天清晨,陽光撕裂黑暗,他起身叩拜,竟是就此破道入佛。
破廟裏唯一的僧人有感,為他取戒名“自渡”。
無人渡他他自渡,好名字。
“今日想起什麼了嗎?”自渡和尚抱來炭火盆,幫那鬼暖了暖屋子。
“並未。”那鬼抬眸看他,“你明知道我是誰,為何不肯告訴我,我忘了什麼?”
自渡和尚搖搖頭:“你忘了一切尚且怨氣難消,無法轉世投胎,知道一切後,肯定會更難。”
“可你不告訴我,也超度不了我,與其讓我這樣一直不明不白的怨著,不如給我個痛快。”
自渡和尚為難地看著他道:“你現在不痛快嗎?”
那鬼簡直想打他一頓。
“滿心怨恨,卻不知所怨何人,所恨何事。不知年月,不知日夜,隻覺得看什麼都恨,恨得牙癢癢,大師,你說,這樣還算痛快嗎?”
自渡慚愧:“那確實不算。”
“所以你就發發慈悲,給我個痛快吧。”鬼道:“打散我,我不想轉世了。”
然而自渡和尚卻又搖了搖頭:“你罪不至此,不該魂飛魄散,貧僧不能如此。”
“……”
厲鬼絕望地倒回榻上,“死心眼,你這是在折磨我。”
“阿彌陀佛。”自渡和尚看起來也很自責,愧疚道:“對不住,要不,貧僧多給你念些經吧?”
“……”
厲鬼無言以對,灰心喪氣地躺好,準備接受佛經的洗禮。
超度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每年七月十五,備好生辰八字和忌辰八字,再由大師誦經送亡靈往生,缺一不可。
可惜對此厲鬼皆是無用。
他過耳不忘,這些日子也聽了不少超度經文,時不時還能提醒一下這半路出家的和尚哪裏背錯了,就是半點沒有要被感化的意思。
不過也堅持不了太久,厲鬼聽經,總歸是有些影響,那和尚身上有光,晃的他睜不開眼,眼睜不開,鬼便直犯迷糊,像入了夢,怨氣勉強能平息一陣。
“咚咚。”
屋外忽然有人敲門。
和尚一愣,停下誦經,起身去開門。
厲鬼被他念得神誌渾沌,下意識尋聲望過去。
門外站著一位婦人,雙手拉著板車,板車上蜷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
“大師……”那婦人顫顫巍巍地開口,模樣很是小心,“我們娘仨是西南流民……走了好幾天了,沒地方落腳,孩子病了,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們在這兒借住一宿?”
自渡憐憫合掌:“阿彌陀佛,惠然之顧,天假其便,施主快請進。”
他拉開大門,理所當然地放了人進來。
那婦人得了允許,卻不見歡喜,繼續可憐巴巴地哀求自渡不要將板車留在屋外,自渡便好心地幫她把車拉進屋裏——那車有一張桌子大小,乍一進屋,讓本就狹小的空間更加無處落腳,活人們摩肩接踵,唯有被厲鬼霸占的床榻還算寬敞。
厲鬼睡眼惺忪地看著一切,似乎並不介意臥榻之側突然多出幾個活物。
自渡任勞任怨地安置好板車,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柔聲道:“施主,孩子得了什麼病?貧僧這裏有些藥,或許能幫上忙。”
婦人聞言眼眶一紅,哽咽道:“沒用的,是水鼓,二娃沒活頭了……”
“水鼓?”
水鼓是腹水的俗稱,自渡和尚走近板車上的兩個小孩,伸手一探,果然發現其中胖一些的那個腹部鼓脹如球,仿佛懷有身孕,露在外麵的腳也腫得厲害,所以顯得人胖,但胳膊和臉卻瘦小得厲害。
他歎了口氣:“慚愧,貧僧治不了腹水,不過前麵的村子裏有位白郎中,醫術精湛,施主不若帶孩子去那看看吧。”
婦人繼續搖頭,髒兮兮的手抹著眼淚,“我沒有錢,那些郎中都要收錢,瞧一次病夠我們娘仨好幾天吃喝了,哪能把這錢白送了……”
她流著淚,極其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