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入春,可到了夜裏,天氣還是有些寒涼。我摸了摸手臂,元烈拿過枕邊一件青色舊衣,遞到我麵前。墨童出現在門外,喚了句:“主人,藥煎好了。”元烈應了一聲,他方才入內,又舀出一勺來,當著他的麵喝了下去。
我看得納悶,大伯和先生官至三公,都不見這樣的排場。“有人要加害你?”我疑惑道。
元烈並不正麵回答我,揮退了墨童,隻說了句:“凡事小心一點,總是沒錯。”
我又惱火起來,想說他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實在太高估自己,活得這麼小心謹慎,又怎麼會不得病。可話到嘴邊,還是先生和劉翀的安危占了上風:“照你說來,是把二哥比成阿鬥了,先生又不能有所作為,那豈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魚肉,要任人宰割了?”
“我可沒有說他是阿鬥……有些人喜歡行動,總以為自己是在逆水中行舟,不進則退。一股腦兒地往前奔,殊不知,要是選錯了方向,就隻會越走越遠,還不如當初就站在原地,謀定而後動。”他這話是意指先生錯投了劉漢?先生也曾經拿薑子牙作喻,哀歎白石青兕生不逢時,年富力強時,卻難逢英主。
“所以你一直不肯為二哥出仕,也不願為北朝效力?”
元烈搖頭:“父子倆都是一個性子,可成霸業,卻難成帝業。範增的下場是什麼?我不會去做給他們做謀士……但我答應過拓拔王妃,任何情況下,保劉翀不死。”
我瞪眼看他,試探著問出藏在心裏許久的疑惑:“可你卻願意和他結拜,其實你們根本就是親兄……”
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就被他的手指抵住了唇:“狸奴,好奇心會害死你!你是聰明人,能猜到這層我也不意外,但這些話,還是爛在肚子裏為好。我答應過會告訴你,你現在說出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嘴上說著警告的話,手指卻不停摩娑我的唇,我被他弄得麵紅耳赤,隻得推過藥碗,“你再不喝,藥就涼了。”
元烈端起碗盞,輕吹了幾下,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我想起腰帶裏還剩下一包糖丸,才停藥不久,沒來得及吃完。我展開油紙,悉數攤在他麵前,兀自取了一顆塞進嘴裏,對著他調皮笑道:“我替你試過了,這回你可以放心的吃了。”
元烈先是愣怔了一下,複又對著天花板朗笑起來:“狸奴,你可聽過曹丕以棗佐棋的故事?能讓我放心吃的,就隻有你嘴裏的這一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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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來的時候,元烈看似心情大好,由墨童伺候著先睡下了。出了元府門,才發現身上還披著他的袍子,猶豫著要不要往回送……算了,還是等人來取吧……莫名奇妙被人搶走了糖丸,還弄得一嘴苦藥味……隻是這氣味我從小習慣,還不算討厭就是了。隻聽身後落下門閂,我回首望去,一輪瑤台鏡,直飛青雲端。天下明月三分,昔日弈秋園獨占兩分,如今好像全都跑到他的宅子裏去了。
夏生見我出來,忙提著燈從門房裏跑到街上。“先生呢,酒醒了嗎?”我問。
“醒了,一起來就奔了書房,飯也不吃,不知道在找什麼呢。”
我三步並作兩步,徑直往束高閣去。昏燈照窗欲三更,我停在書房門前,脫下袍子交給夏生,將他擋在門外,獨自一人往裏走。地上卷冊狼藉,先生是愛書之人,想必找得急了。我隱到一個背光的角落裏,輕聲喚道:“先生,是找這個嗎?”
他先是一驚,僵直著背脊緩緩回頭,目光鎖定在盤龍錦盒上。良久,像是鬆了口氣,冷靜道:“是呀,原來是狸奴收起來了。”
我暗自思忖元烈的話,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實先生一直就知道劉漢難輔。亂世紛爭,雄主難求,有人輕生歸隱之心,有人恪盡匹夫之責。先生不過選擇了後者,他很清楚,選擇這條路,讓他難以負盡平生策。更甚至,範增就是下場!他留下那方玉印,倒未必是為了造反,不過是留下他出仕前的原點罷了。薑尚在渭水河邊等了七十年,先生害怕沒有那樣的壽數,但內心深處,又何嚐不是在固執地等待著負天命者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