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又臣此番出征,信心滿滿。後來先生又在朝堂上委婉提醒他,長江天險易守難攻,切莫要輕率。他卻當庭道,吳王夫差、吳主孫皓,哪個不曾仗恃長江天險,最後一樣難逃滅頂。又自誇軍旅眾多,便是以眾將士的馬鞭投於江中,也足可以斷其水流,還怕他甚的天險。
我後來聽聞這番話時,卻隻想起一首江南送別的小調: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
也不知江對岸如何了,填滿長江的究竟會是馬鞭還是眼淚?王家大樹雖倒,但總還有些盤根錯節的親戚,就比如我的舅舅,新任太尉謝荻,南帝已命他帥軍迎戰北師。麵對百萬之眾,司馬王朝已置之死地,不同於劉漢的將相有隙,南朝上下,士族寒門,同仇敵愾,以求絕境而後生。與我舅舅聯手的,正是大將軍桓恒。
苻又臣從未與桓恒正麵交鋒,他常言,南朝無將,死了一個王琨,就再無後繼之人了。那些提籠架鳥、飽食終日的高門子弟,更是遭他蔑視。殊不知,大戰未到,他就先犯下了兵家重忌——輕敵。桓恒原是個賣草鞋的市井之徒,能從門閥森嚴的南朝搖身變成三軍將領;舅舅謝荻更是能在司馬映的清算之下保住家園,並一躍成為南朝士族之首。這兩個人,又何嚐不是手段老辣的人物?
苻又臣和石福點兵出征以後,先生繼續在草堂裏韜光養晦。幾次見他手裏捧著書,眼睛卻盯著牆上的地圖,還時常會發出旁若無人地大笑。有一回,我還聽他麵壁而歎:“既生瑜,何生亮!青兕青兕,你到底是棋高一招。世人將你我比作昔時的臥龍鳳雛,得一人者可得天下,哈哈,這話卻原來說的是,白石青兕,隻能留下一個人,不可二人共存!”
夏生覺得他近來反常得厲害,還跑來和我商量,要不要請大夫瞧瞧。先生才不能展、誌不能伸,我替他扼腕。但,這樣也好,他要是能看得開,辭官歸隱,也省得我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我隻是一個眼界狹隘的女流之輩,已經有過一次抄家滅門的慘痛經曆,天下一統固然是好,但還是留給天命所歸者吧,與我來說,家裏人平平安安的,才是首要。
幾個月來,元烈同樣閉門不出,看似是在專心養病,但每次見他,都是手不釋卷。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嫌他恢複得太慢,幾次提醒他找大夫來看看,也好補他藥方上的不足,但他似乎並不願意輕信旁人。
有幾次還在元府裏碰見劉翀,我故意躲著他,不給他和我單獨相處的機會,他礙於元烈在場,對我也不好有什麼表示。我不是聰明人,唯有用時間抹平一切,這是我能想到的最為平和的方式。
轉眼已入秋,北軍雖然人數眾多,卻不習水戰,隻能隔江而陳。北軍過不得江去,南軍一樣也過不來,兩下相持,就拖了好長一段時日。兵貴在速,特別是在敵國的領土作戰,百萬之師的消耗委實太大,長安城裏的白麵又翻了何止一倍的價錢。南朝的軍隊樂得這樣拖延下去,如先生預料,東邊的燕國也開始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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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小園靜,桂花皎潔籬菊開,我挑簾進屋,鼻尖的花香瞬時就被滿屋的藥香衝散了。元烈半臥在榻上,掩卷輕歎,手指不停地按揉著睛明穴。我走過去,從他手裏奪過書來,又撇開視線,避開他垂散著的油黑長發和微微敞露的胸膛,嗔道:“看看你,頭慵不能冠,腰慵不能帶,病還沒好透,又看這些傷腦筋的書,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了!”
元烈見我前來,抬起頭舒眉淺笑,我見他臉上氣色漸好,也抿起嘴角,回報一笑。他拍了拍床榻,要我過去坐。我猶豫了一下,雖然被他吻過兩次,但其他的時候,他都是斯文守禮的。固然知道這樣於禮不合,可仿佛被人下了蠱,兩條腿不由自主的就走了過去。他的要求向來不容別人拒絕,這種氣勢似乎是與生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