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烈趕回雲中時,太上皇已大殮,兩楹之間擺放著巨大的繪著日月星辰花鳥魚獸的梓宮,四周掛滿了白色的繐帷。大殿上已經跪滿了人,左右兩側有持刀的虎賁,拓拔宇和皇後一身素服出來接駕,拓拔烈示意他們平身,便領著我往裏去了。
他在台階前停步,按了一下我的手,我不再往前,小心地托著肚子跪到地上。他繼續拾級而上,命人打開棺蓋。他扶棺憑吊的側影,猶如一尊瓊雕冰塑,冷冽的寒氣襲來,原本泣聲一片的大殿,瞬時就安靜了下來。
兩位皇兄也跪到了階前,我聞見身側一陣胡香,餘光撇去,阿蘭公主的裙擺就停在我的麵前。拓拔烈把我領到了皇後的位置,我隻得膝行幾步,垂首向後退去。胡香的味道刺鼻,我掩袖強忍著孕吐的反映,遭來阿蘭公主輕蔑的眼神。
憑吊過後,拓拔烈合目揮袖,示意蓋棺。底下的人又猶如白浪一般,屏營頓首,嚎啕慟哭。他順階而下,見我的臉色不對,走過來將我從地上扶起。阿蘭公主起身想要和他說話,他擺了擺手,一手搭住我的脈搏,冷聲對她道:“皇後有什麼話,改日再說吧。”
回到東宮,拓拔烈換上深衣素冠,斂去一身憑淩之氣,疲累地倚在榻上。見他手指不停地按揉睛明穴,想是又在犯頭疼。宮娥們備妥了晚膳,我的案上菜色不少,他的卻隻是疏食水飲,也沒見他動幾筷子,但還是盯著我吃完最後一口,才起身離席。
我們趕回雲中時,已經停靈滿十二日,隔天就要落葬。連日大雪,四望皎然,估計這雪下到明天也不會停。朔風吹得窗紙簌簌作響,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狸奴,別站在那裏吹風,小心受涼。”拓拔烈沉聲喚我,我轉身看他,他依舊埋著頭,在親書大行皇帝的悼文。我應了一聲,過去看他寫字。
案上還有幾本未處理的公文,其中一件是我的上疏。太上皇生前,伺候他的宮娥不計其數,這些人要繼續養在深宮裏,又是一筆龐大的開銷。況且很多女孩子都不滿雙十,興許來了幾年都沒得過寵幸,與其把她們強留在長門之中,空等年華暗去,徒惹宮怨,還不如遣散回家,各自尋找出路。
落葬前的一晚,皇帝要處理的事情不少,悼文之後,還要上諡。我想我這折子倒也不急,之前我已上疏要求罷免宮妃殉葬,他也答允了隻用人俑。隻要能保下人命來,之後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這也算是我為肚子裏的孩子積了點福份。
這一夜的雪果然就下到了天亮,太上皇棺槨七重,破曉時分被人抬上了轀輬車。靈柩要送往雲中西南郊外的金陵,送葬的隊伍沿著皇陵一側的金河向下,蜿蜒數裏。一路之上,滿目的麻衣、高聳的幢幡和飛飛揚揚的紙錢,與天空中旋落的鵝毛般的雪花攪在了一處,放眼望去,混混沌沌,慘慘白的一片。
拓拔烈昨夜很晚才睡,現下正斜倚在禦輦裏閉目養神,膝蓋上蓋了一條羊毛毯子。我放下車簾,挨過去坐下,他半掀眼瞼,探了探我的手溫,分了一半毛毯給我。近來他很少開口,他不願意說話,我也就陪著他緘口不言。
待我被拍醒時,才發現自己又窩在他的身上睡著了。步下輦車,一頂華蓋為我擋去風雪,拓拔烈示意永平留在我身側照顧。
皇帝上香,奠酒,跪讀悼文……繁縟儀式之後,棺槨被抬進陵寢。大行皇帝一側,是容閔皇後的靈柩,拓拔烈拿起母親的亡疏,仔細地擦拭了一遍,又鄭重地擺放回去。我隨著人群,恭謹地在杜皇後的靈前磕頭,雖然明知道麵前的,隻是一具空棺。
因為身份的關係,我站得離拓拔烈很遠,他身旁的阿蘭公主不時地朝我投來懾人的目光,有幾次與她眼神交錯,都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敵意。我下意識地護住了小腹,但這個動作在她看來,也許隻是一種挑釁。我隻能垂下眼瞼,選擇避而不見。
封陵之後,拓拔烈扶我登上他的禦輦,我挨著他的身子取暖,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念完祭文之後就一直沒有說過話。我拉過他的手掌,覆在肚子上,孩子好像和我心有靈犀,配合地動作了幾下,他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輕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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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又連著下了兩日,到了傍晚時分才停。拓拔烈處理完雲中的一些瑣事,準備隔日就返回平城。一整個下午他都在房裏寫字,那是一種沉澱,或者宣泄的好方法。登上皇位後的拓拔烈,比之前更加懂得掩飾,外若寬和,而城府深密,使人莫測。或許隻有他的字,偶爾可以顯露他的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