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積雪除盡,隻剩下一個微微隆起的褐色的小土堆,我跪坐下來,伸手輕輕撫摸著,就好像拓拔烈經常做得那樣……往事不堪回首,流離世故,窮盡艱危,一路行來,聚合離分,前緣散盡,最後也隻換得千裏孤墳,三尺墟丘。讖言說我福壽綿長,可我少年之時便要喪子嫠居,伶仃如此,從今而後,長日漫漫,又要我何以為繼?
“夫人,我們該回去了,王爺好像派人來尋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上前提醒道。我勉強喚回意識,周圍天寒地凍,好像置身冰窖,已然渾身麻木,不知道冷,亦不知道疼了。
我順著少年的手指看去,遠處有一馬縱橫,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馬隊。霜蹄蹴踏,卷起千層雪,略略望去,足有百餘人。我一驚,這樣的場麵,決計不是拓拔冶派來的人,這方向是從雲中城而來,難到是拓拔宇的追兵?
“你快回去!”我推了少年一把,“通知漢王,讓他快走!”跟隨我而來的隻有兩名影衛,已經抽弓搭箭,準備拚死一博。少年翻身就跑,卻被一枝憑空而來的鷲翎金仆姑阻斷了去路,他倉惶跌倒在地上,以手支地,向後爬了幾步。
危機時刻,我已心如古井,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倒不如逐君征戰死。我不願獨老空閨,終身涕洟,更不願輾轉於其他男人之手。我燒毀聖旨,假傳口諭,又弄丟了孩子,樁樁件件都是死罪。若是此番再因我的行蹤暴露而連累漢王,讓拓拔宇這廝得逞,你在九泉之下,必有遺恨!
馬蹄揚起亂雪,急奔而來,大敵當前,我仰天而笑,恨恨道:“拓拔烈,我琅邪王氏覆滅雖不是因你而起,可你見死不救,是為不仁!赫連與你結拜,一直拿你當親兄弟,你毀他前程,讓他有家難回,是為不義!白石先生是你恩師,可他與拓拔王妃皆是因你的計謀不周而死,是為不孝!先生半生心力建立起來的鼎力之勢,你卻搞得天下大亂,如今又不能站出來收拾殘局,是為不信!你明知拓拔宇狼子野心,卻不加防範,現在又蠢得把自己也給弄死了,是為不智!如今你獨留下我一個弱女子,又要我何以為生?拓拔烈,我好恨!你根本就是個大混蛋!你我之間的帳是算不清楚了,奈何橋上,你慢走一步,等我來和你做個了斷!”
我拔下發髻上的銀簪,高舉到半空之中,隻聽得遠處一聲嘶啞地怒喝:“狸奴,住手!”
我隻求速死,已用盡畢生之力,手下早就失了分寸,銀簪直奔脖頸而去,想收也收不住了。千鈞一發之際,又是一枝金仆姑,百步之外,不偏不倚,正射下我手中的發簪。我定睛看去,彎弓之人正是皇帝身邊的禁衛軍統領萬俟匆,此人神射,世所罕及。而在他之後,一身血汙之人,已經分不清彼時穿得是白袍銀甲,便是連金色的戰馬都渾身浴血。
“阿烈……”我囁嚅了一下唇,沒有喊出聲,滾燙的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憂悲傷肺,驚恐傷腎,思極傷脾,喜極傷心,大悲大喜,大落大起,一時情之過極,我隻覺得滿脈去形,厥氣上逆,兩眼昏花,頭腦一熱,便再也支撐不住了……
強而有力的手臂拖住我下墜的腰身,一陣血腥之氣貫鼻,我恍惚間,聽他恨恨念道:“狸奴,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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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動了一下,隻覺得頭疼腦熱,骨節一段段掰碎了似的。“皇上,禁衛軍此番突圍,雖然損失慘重,但柔然兩萬騎兵也傷亡過半。萬俟匆已射死蠕蠕大將,亂軍無首,臣帶兩萬精兵,此時殺回去,豈不是更好?”迷迷糊糊間,好像是宇文將軍的聲音。
勉強睜開眼睛,見行軍帳外兩個人影,看來我昏迷許久,拓拔烈已經與援軍會合。熟悉的聲音在帳外響起,有些沙啞,但氣勢不減:“拓拔宇便是坐了這個皇位,也是蠕蠕人的傀儡,敕連已屯兵邊境,他們隻等著朕一死,就能控製拓拔宇,接管雲中了。將軍此時殺回去,一點便宜也占不到。雲中是空城,地不能耕,民不能用,隻等到天氣一暖,這些軍隊又要北上放牧,此城便是落在柔然人手中也沒有多大用處……朕本想多留他幾年再作打算,沒料到這廝吃裏爬外竟至於此!朕必洗雪逋負,但不必急於一時……將軍,先下令返回平城吧。”
宇文將軍抱拳退去,拓拔烈挑簾進帳,見我睜著眼睛,腳步遲滯了一下:“你……醒了?”
眼前的男子孝服未除,幾日不見,已衰了潘容,瘦了沈腰。我恍如隔世,眼淚又奪眶而出。掙紮著想要起身,拓拔烈疾走兩步,將我從榻上扶起。我綿軟無力,跌倒在他胸前,他的肌肉緊繃,隔了一會兒才伸出手臂環住我的身子。“你睡了三天了……”他率先開口,又騰出一隻手來搭我的脈搏。
我試圖開口,但喉嚨疼得厲害,良久才攢了一口氣,聲音還是微不可聞:“阿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