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塵 (五 下)
出了屍橫遍地的老營,杜疤瘌和郝老刀兩個寨主都甚覺無趣。想當年,兄弟幾個往來塞上販貨,雖然過得是食不果腹窮日子,卻也沒像現在這般天天提心掉膽。而自從進了這巨鹿澤,晚上就沒睡過囫圇覺。今天被官兵追殺,明天去攻打城市堡寨,不小心挨上一記流矢,能否在缺醫少藥餓條件下活下來,就得全靠人品。好不容易安生了幾天,不是這個偷了那個的葦子,就是那個拐走了這個的弟兄,大大小小的齷齪事沒完沒了。再不就像今天一樣,稀裏糊塗來一場火並。誰忠誰奸,誰將死掉誰能活下來,不到最後一刻隻有老天爺才能整清楚。
眼下唯一能讓人感到欣慰的是。老哥倆個都從劫難中活下來了,沒被別人稀裏糊塗地割去腦袋。雖然這個勝利代價極其巨大,站在主營門向澤地深處放眼望去,幾乎沒一個寨子不冒煙,沒一處水塘不泛紅。瘋狂的殺戮卻依然沒到停止的時候,張金稱嫡係的“山”字、“火”字兩營嘍囉成群結隊,來來回回地在附近的蘆葦叢中拉網搜索。偶爾有戰敗者被他們捉了出來,或者被當做“投名狀”,或者被手中塞了刀。慘叫聲和哭號聲此起彼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平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日子才能熬到盡頭。
郝老刀對未來已經不報任何幻想。這都是業,大夥四處劫掠時種下了業根,就注定要收獲業果。劉老八不是第一個在巨鹿澤中掀起血雨腥風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即便張大當家的地位從此在巨鹿澤中無人可以撼動,河北大地上還有高士達、王須拔、花鷂子……大夥都是一群紅了眼睛的野獸,要麼從外邊尋找肉吃,要麼互相之間咬斷彼此的喉嚨解渴。
幾名渾身泥水的嘍囉騎馬從遠方跑來,狼狽不堪,卻始終保持著互相照應的隊形。郝老刀看出來人是自己苦心訓練出來的心腹,迎上前去,大聲問道:“傅易書,你帶我的人往哪裏去?!”
“五,五當家!”打頭的小頭目趕緊翻身下馬,身上的血淅淅瀝瀝與地上的血混成一片,“營地,營地……”
“營地怎麼了?”郝老刀眼前一黑,雙腳用力踩住馬鐙才勉強將心神穩定下來。剛才為了救張金稱,他一直沒顧得上管自己的“林”字營安危,如果老巢不幸被亂軍搗毀了,自己今後在巨鹿澤也就失去了直著腰說話的資本。
“是,是杜,杜七當家!”小頭目傅易書偷偷看了一眼緊跟郝老刀身邊的杜疤瘌,盡量把話說得委婉,“有人圍攻咱們的老營,是杜七當家驅散了賊人。然後杜七當家就把能上馬的弟兄們都帶走了,先破了‘方’字營,然後又端掉了‘豹’字營!,現在她跟姓程的兩個帶著弟兄們去端‘金’字營了,張堂主怕出麻煩,特意派小的來打探主營的情況。”
“知道了!”郝老刀長出了一口氣。雖然關門弟子杜鵑問都不問就將自己麾下的弟兄脅迫帶走,但好歹她替自己保住了老窩。歪頭看了一眼杜疤瘌,郝老刀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話有幾分是真:“七當家是我的弟子,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走,帶我去‘金’字營,說不定能給小丫頭幫上忙!”
“唉!”傅易書狐疑地看了自家寨主一眼,重新跳上坐騎。他能看出來,郝五當家並沒有因為杜七當家越俎代庖而生氣。但這不符合巨鹿澤的規矩,按規矩,除了張大當家本人,其他任何頭領沒有資格調動本部以外的一兵一卒。
“鵑子,鵑子也是真著了急!”杜疤瘌臉上覺得訕訕的,低聲向郝老刀解釋。
“你養了個好女兒!”郝老刀聳了聳肩膀,笑著回應。不待對方說話,又快速補充,“女婿也不錯,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兒,比武場上卻能輕鬆打敗劉老八!”
“他,他那是湊巧。”杜疤瘌雖然臉上感覺到有些別扭,心裏卻非常高興。先保住自己的本錢,然後再趁亂搶了郝老刀的兵馬,接著一鼓作氣連毀兩家大寨。即便在主營之中的戰鬥最後以劉老八的勝利而告終,女兒也穩穩地站據了不敗之地。這種聰明且果斷的舉措,換了自己,當時肯定做不出來!
“什麼湊巧?三個多月來他煉了不下十種兵器,其中沒一件是橫刀!”郝五當家嘴上憤憤不平,臉上卻寫滿了無法掩飾的讚賞,“比武場上,他把兵器一亮,我就知道老八要吃虧。不說別的,就是這份隱忍本事,十個老八都比不上一個程名振!”
“那倒也是!”杜疤瘌低聲回應。四當家王麻子的‘金’字營所處方位與他的‘義’字營盤緊挨著,既然女兒帶人奔‘金’字營去了,自己就沒必要再為‘義’字營的安危擔心。索性好好跟五當家嘮嘮,也省得他過後找年青人的麻煩。
“從一開始,他就存心讓所有人輕視他。把老八耍得團團轉!”郝老刀滔滔不絕,一邊分析一邊不住搖頭,“這小子,心機之深,我這麼多年沒見過第二個。行事之果斷,也是我平生僅見。三哥你記得沒有,當時在運河上,他給大當家出主意打王世充埋伏時,居然猶豫都沒猶豫。仿佛他早就是咱們的人,根本與後邊的追兵沒一點聯係般!”
這句話,杜疤瘌可就不愛聽了。程名振做事的確有些過於幹脆,幹脆得讓自己這個老江湖有時候都直犯傻。但他也是被逼到那一步的,若是當初他不給張大當家出謀劃策,弟兄們還不把一肚子怨氣全發泄到他身上?
想到這,杜疤瘌笑了笑,大聲解釋道,“他不是說過麼,他那個兵曹,是臨時趕鴨子上架。根本做不得真!說不定程縣令讓他一個沒根沒基的人當兵曹,就是為了應付咱們。要我看,這小子從一開始就跟咱們巨鹿澤有緣……”
“我倒更相信駝子的話!”沒等杜疤瘌說完,郝老刀大聲打斷。“緊跑進步,別讓鵑子和四哥之間起了誤會。真打起來,四哥肯定吃虧!”
“鵑子才不會仗著人多欺負老四呢!”杜疤瘌用力夾了夾馬肚子,在澤地上揚起一串泥水。他依舊在為女兒和未來的女婿而感到自豪。這樣的年青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至於孫駝子算得那個命格,要卦象真是準,他還用整天佝僂著腰麼?
由於距離主營稍遠,道路兩邊的景象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淒慘。間或還有屍體躺在汙水中,但因為數量不足,已經無法再將冰冷的湖水染成紅色。幾名被打散了的殘兵聽到人喊馬嘶,嚇得一溜煙鑽進蘆葦叢,更多的散兵遊勇卻是笑嗬嗬地迎上來,連聲向杜疤瘌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