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雀 (五 下)
竇建德的確沒讓程名振失望。不知道采用了什麼說辭,他很輕易地就讓曹旦放棄了將洺州營並入其麾下的想法。但此舉並沒有讓曹旦從此對程名振心存怨恨,反之,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曹國舅”隻要有空,肯定會往洺州營裏鑽。
第一次來是攻城失利之後,他借著跟程名振討教戰術的名義賴了一晚上。卻意外地發現洺州營裏的隨軍郎中配備頗為齊整。除了孫駝子與他的一幹男女弟子外,還有十幾名江湖遊醫為處理弟兄們的傷口跑前跑後。戰場上撤下來的士兵很多便得到了妥善處理,很多人本來看著已經性命垂危,經孫駝子等人一救治,居然又活了下來。
得到這個驚喜後,他便日日不斷地往洺州營跑。或者拜訪程名振,或者去看望受傷的弟兄。按曹旦自己的說法,他是覺得跟程名振一見如故,所以恨不能結為異姓兄弟,像傳說中的桃園三結義那樣,吃飯睡覺都膩在一起。按照杜鵑和程名振的私下看法,這位“國舅爺”除了對洺州營賊心不死之外,又多了一層別的想頭。他看中了孫駝子帶出來的一位女徒弟,所以必討其歡心而後快。
也難怪曹國舅把洺州營看進了眼睛裏。缺醫少藥一直是綠林豪傑們共同頭疼的現狀。每次大規模戰鬥結束,無論勝敗,真正當場戰死的還不及總死亡人數的兩成。其餘八成亡故的弟兄,要麼是因為傷勢過重,沒有名醫在一旁料理,硬生生地拖延致死。要麼是因為傷口感染,把本來的輕傷變成重傷,重傷慢慢變成致命傷,活活病死。而醫者對殺人越貨的江湖人物往往心存輕蔑,越是名醫,越會遠離是非。豪傑們請之請不到,掠之又無法攻破官兵把手的高城,往往隻能眼睜睜看著好兄弟們一個個地病死。
洺州軍不同於尋常草莽。孫駝子本身就是個大國手。程名振平素又非常注重弟兄們的傷病處理狀況,四處廣為搜羅。久而久之,竟在軍中積攢出了一大批信得過的傷患醫生。這些人中有的是被王二毛、段清等從四處劫持來的,有的是喜歡平恩三縣日子安穩,自己主動送貨上門的。還有一些人,占醫者隊伍的七成以上,是孫駝子的嫡傳、再傳弟子,雖然未必能完全繼承老先生的衣缽,處理起簡單的箭傷、刀上、石傷、火毒卻是駕輕就熟。
自打竇家軍開始圍攻清河第一天起,各營豪傑便充分體會到了竇建德安排洺州營統一收攏傷患的好處。以往麾下弟兄們受了傷,能否再痊愈歸隊,基本上全憑個人的體質運氣硬扛。而現在,經孫駝子等人“妙手”一忙活,活下來的保障至少上升到了七成。
無論官軍還是綠林,老兵總是最金貴的。他們是一支隊伍能否繼續存在的筋骨。新嘍囉打完了,隻要老兵還在,隊伍隨時都可以補充起來。如果老兵都戰死或病死了,一支隊伍也就完全挎了。新招募來的嘍囉沒人帶著根本不敢往前衝,稍遇挫折肯定一哄而散。
是以,不單單曹旦一個人喜歡往洺州營裏邊鑽。阮君明、高雅賢、殷秋、石瓚等將領在戰鬥空隙間,也喜歡往程名振跟前湊合。就連當年反出巨鹿澤去的楊公卿,雖然明知道不會在孫駝子這裏得到任何好臉色看,打著看望麾下受傷弟兄的名義,接連都來了好幾回。
孫駝子等人的存在令大夥心裏覺得格外踏實。程名振將各營傷患分別安置,互不混淆的做法也碰觸到了各位豪傑心底下最敏感的那根弦兒。再加上程名振這邊夥食著實不錯,眾人想跟他保持距離,都按捺不住嗓子眼和肚皮裏的刺癢。
隨著將領們的往來,有關戰事的進展便自動往程名振耳朵眼兒裏邊鑽。不用刻意去探聽,他都知道大夥遇到了一些麻煩。楊善會並非浪得虛名之輩,此人既然能將張金稱一舉擒殺,所靠的絕對不僅僅是陰謀詭計。此外,某些綠林豪傑們的“威名”也加強了城中抵抗者的決心,雖然竇建德承諾過會對城中富戶加以甄別,隻誅殺幾個平素為禍百姓,罪大惡極者,決不殃及無辜。但能在亂世中立住足的豪強,誰家手中沒幾條人命案子在?即便從來沒有跟綠林道和周圍百姓結過什麼怨,其家族與別的豪強也是同氣連枝。誰也無法保證自己不受牽連。況且口頭上的承諾向來不足為信,這年頭無論官府還是綠林,都有秋後算賬的習慣。攻城時你竇建德說得可以比唱得還好聽,待守軍打開了城門,你兩眼一翻,來個死不認賬。讓大夥找誰去喊冤去?
起初豪傑們心氣甚高,遭遇到一星半點小挫折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竇建德答應各營損失多少弟兄,日後他就給補充多少。程名振這邊還能將傷者救會一半兒來,怎麼算,這趟買賣最後都是隻賺不賠。多投入點本錢也是應該。但過了三、四天,“本錢”稍小者,如楊公卿和石瓚等人就承受不住了。他們兩個在綠林道上的資曆本來就不比竇建德差多少,所以說話也不太在意場合,分頭探望完自家的傷患,聚在一起就大聲嚷嚷起來。
“這麼下去可不叫個事兒!”楊公卿急頭白臉,仿佛被人欠了兩鬥麥子,“老石你說是不?這攻城都攻了二十幾回了,每回都得折上一兩百人。等到把清河城真給打下來,弟兄們的屍體豈不是跟城牆堆得一樣高?”
“誰說不是呢,這楊白眼還真燙手!”石瓚出生於燕地,說話口音遠比他人要硬。“攻城1攻城!卻沒幾件趁手的家什。每天被人在頭頂上像射蛤蟆般射,卻連泡尿的撒不上去!。”
“挨幾箭倒問題不大,反正隻要沒傷到致命處,程爺這能給醫好。”另外一名從河南流竄過了的綠林豪傑咧著嘴附和,“可姓楊的往下潑熱乎大糞,也忒惡心人了。我手下弟兄昨天當場折了四十多個,燙死的也就占一半,其他全是給臭死的!”
“不行,咱們得跟老竇說說,這麼打,即便拿下清河,日後萬一羅藝南下,咱們也沒力氣再守!”
“對,得跟老竇念叨念叨!”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道去中軍找竇建德,敦促其改變戰鬥方式。竇建德口才甚好,幾句話便重新鼓起了大夥的士氣。但士氣隻堅持了沒幾天,很快,大夥又開始發起了牢騷。這回不僅僅是傷痛麾下弟兄折損太大,並且對能否攻下清河城提出了質疑。
“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必須攻下來。你們看看輿圖,清河城處於什麼位置!”麵對眾人的質疑,竇建德沒有采取強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而是掰開揉碎跟大夥講道理。
輿圖這東西對於在座絕大多數綠林豪傑來說,都屬於新鮮玩意兒。以往大夥打仗,完全憑得是對財貨的嗅覺。哪有錢糧可搶,哪防備鬆懈就打哪好了,何需要看他個勞什子輿圖?但既然竇大當家把輿圖給擺出來了,眾人給他麵子也要裝模作樣的看上幾眼。一看之下,還尋到那麼點兒門道出來。
首先,清河城就卡在永濟渠的哽嗓咽喉處。控製了此城,就等於控製了一半永濟渠水道。日後無論向南還是向北,運兵運糧都非常方便。
其次,清河城距離眾人曾經藏身的兩大巢穴,巨鹿澤和高雞泊都不算遠。確切一點兒說,是位於巨鹿澤和高雞泊之間的戰略要地。守住此城,北方官軍若想南下的話,就得繞道巨鹿澤以西,或者高雞泊以東。左右都要多轉四五百裏。而巨鹿澤和高雞泊都是綠林豪傑們的福地,在這兩個澤地裏再藏上幾萬兵馬,關鍵時刻殺出來切斷官軍的後路,保管讓前來進犯的敵軍有來無回。
第三,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關鍵。巨鹿澤、高雞泊和清河城這三點組成的防線往北,便是博陵軍大總管李仲堅的地盤兒。雖然眼下李仲堅下落不明,羅藝帶著虎賁鐵騎跟李家遺孀,李淵的次女李琪兒打得難解難分。但日後無論是李淵的女兒還是羅藝在博陵六郡站穩的腳跟,都有可能揮師南進。到那時,守住了清河城,便等於守住了河北南部各郡的門戶。絕不會再重演當年高士達等人被官軍打得一潰千裏的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