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東側的臥室門打開,淺藍色的旗袍露出下擺的一角,沿著絕妙的剪裁往上尋去,一張精致的鵝蛋臉從屋裏探了出來。
唐婉嫣從旋轉樓梯徐徐走下,抬眼瞧見那女子怯生生地端著茶盤站在樓下,臉上的笑意一掃而光,轉瞬間代之以顯而易見的慍色掛在眉梢眼角。
大清早起來就被丈夫養的外室堵了去路,換了誰在這裏也沒法笑臉相迎吧!
唐婉嫣這樣想著,心裏便舒服許多,她這個媳婦當的一點毛病都沒有,就是於家二老在此也不能說她小心眼不是!
想她當年紅妝十裏進了於家大門,從於老太太手中接過那對赤金龍鳳雙鐲和管家鑰匙,從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步步走到如今。滿津城裏提起她唐婉嫣,哪個不誠心實意豎起大拇指誇一聲“女中豪傑”,可就在兩天前,於孟甫大搖大擺帶了個女人回來,女人手裏甚至還牽了個三歲的孩子……
人流攢動的碼頭,來來往往的行人如過江之卿,於孟甫領著女人和孩子朝她緩步走來,薄唇輕啟,流出淡淡笑意,“嫣兒,好久不見。”
唐婉嫣永遠忘不了驚喜過後的那一瞬間,仿佛周身血液凝固的僵硬和冰冷,三月春日的暖陽罩在身上,一點用都沒有。
如果可以,她十分情願在那時就向於孟甫說一句“不如不見”,倒省了後來的種種糾結。
可惜,躲在喉嚨下的狠話還未吐出口,在場的於家老少便圍了上去,熱情地摟著、抱著,沒完沒了地噓寒問暖。
重回故裏,於孟甫倒是很開心,抱著她激動地問:“想我了沒?”
唐婉嫣顧不上管眼角淌出來的淚水,聲線顫抖,倔強地說:“太忙了顧不上,他們都說你死在海裏了。”
於孟甫失笑,“不怪你,是他們說錯了。”
失蹤四年的於家大爺終於回來了!
一個沉船後死裏逃生、忘掉記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機緣巧合想起所有,最終找回故鄉的人,走到哪兒都注定被傳頌稱奇。
唐婉嫣卻清楚地記得,海風吹起了人們的衣角,她尷尬地愣在原地,大剌剌地把不愉快寫在臉上,像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同那場久別重逢的熱鬧毫不相幹。
仿佛命裏注定般,於孟甫驚豔傳奇的人生經曆都和她無甚相幹。
六年前,於孟甫和她的堂姐一見鍾情,兩個才華、品貌樣樣出眾的年輕人般配地走在校園裏,像童話裏的王子公主。
彼時,她是見證他們愛情的跟屁蟲。
五年前,於家和唐家聯姻,結秦晉之好,身為準新娘的唐婉茵卻在接到了倫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毅然留學歐洲,主動腰斬了那段郎才女貌的佳話。
奈何婚事已成定局,堂姐跑了自有唐家的其他姑娘頂上。
彼時,她成了李代桃僵的那個李子,替姐姐嫁進於家門去。
四年前,於孟甫失蹤,自此杳無音信,留她獨自一人苦守於家產業,對付那些狼子野心的魑魅魍魎。
就在她天真地以為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他卻一聲不響帶著愛妾幼子突然殺回來,攪亂於家大院好容易才安寧下來的一池靜水。
此時,她是空占著正妻的位子,名不副實的“於太太”……
唐婉嫣越想越憋屈,筷子杵在盤子裏夾菜時都比平時多用了幾分力。
樓梯邊站的女人挪來飯桌一側,恭恭敬敬端著茶盤候著,眉眼低垂一水的溫順謙卑,長發鬆鬆垮垮盤在腦後簡練又不失風情,藕粉色的緞子貼著腰線裹出一個凹凸有致的身形,確實是個妙人兒。
方夢端著這妾室茶已經站了許久,本欲裝個可憐樣說幾句身世悲情的話叫唐婉嫣,好名正言順在這裏留下來。
不想這唐婉嫣是個不好惹的,根本不給她表演的機會,走到三步遠的地方虛晃一槍拐個彎走了,瀟灑地到餐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大快朵頤,痛痛快快吃起早餐來,全當她是空氣。
於孟甫是最後一個起來的,收拾妥當下樓吃早餐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唐婉嫣麵前的盤子裏菜都少了一角,大約已經吃了幾個小菜,又喝了大半碗粥,基本飽了,握著湯匙漫不經心攪著剩下的小半碗粥,悠哉地看報。
至於方夢,則不知什麼時候不聲不響跪在地上,哪怕唐婉嫣連餘光都不舍得分給她一點,仍舊規規矩矩端著那碗妾室茶,恭謹忐忑地抿唇候著。
達官貴人家裏妻妾爭鋒的新聞舊事不勝枚舉,餐廳裏這一幕,明眼人隻消看一眼便能回去在肚子裏編出七八個活色生香的好故事。
於孟甫自小長在大宅門裏,又焉能不知其中的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