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算起來.是十二年前的一個暑假,那一年的暑假特別熱特別長,我與姐姐回台北過夏季,成日聽著蟬叫,泡在泳池裏,曬得金星亂冒,終於瞌睡,盹著了,還是不肯自水裏出來。真是最長的三個月,一天可以抵現在的三天來用。
我認識了他。那一年他四十歲,我十七歲。他是父親的客人,那個時候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也很好客,常常有朋友來住一、兩個月不稀奇,他也是其中的一個。當時陽明山並沒有幾幢別墅,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來的,父親的屋子蓋得好,全新的現代建築物,不比當地的土屋子,四四方方一個項,白粉牆,單調而且貧乏。
父親的錢由祖父留下來,祖父死得遲,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太子,心有不甘,祖父一死,他馬上花錢,盡量的花,因此我十七八歲昀時候,是家裏的全盛時代,姊姊很快的覺得了,十分喜歡擺千金小姐的姿態,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挖空心思地趕排場。我與姊姊不一樣,我不懂這些。
姊姊去過一年英國,一事無成的回來,又去一年美國,也是一事無成的回來,可是人家開玩笑地說她留英留美,她卻矜持地笑,笑得這樣的於心無愧,我真覺得她丟臉,可是一個人的本事是如何騙倒自己,姊姊既然有這樣本事,我不必替她擔心。
她是這樣的人……很樂觀的,沒有大腦的……就像一頭蚱蜢,春天的時候盡量歡樂,她沒有冬天,自然也沒有明年,因此也沒有煩惱。
到人台北後沒多久始識得一大班人,整天不是在李家就是王家,瘋瘋癲癲的開舞會看電影,她喜歡把頭發梳成一條馬尾巴,穿各式各樣的大花裙子,後來大花裙子不流行了,她又改穿袋袋裝。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然後有一天,舞會開在我們家裏,我自下午其便在房間了看武俠小說,不去打擾姐姐。姐姐進進出出的說:“……小豆,今天是中秋。”我說:“別瞎攪了,熱得發昏,怎麼是中秋?”姐姐說:“不騙你,傭人都在吃月餅。”我問:“那麼爸爸媽媽呢?往年中秋,大家至少在一起吃頓飯。”姐姐說:“他們也許在新加坡,有什麼關係呢?月餅哪一天不可以吃?你也太那個了。“
我說:“聽說發財的父母才那麼忙,他們發了財嗎?”
姐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她說:“我們家不是暴發戶,咱們是一直有錢,你要記住。”她很驕傲。
“有什麼分別?”我問。
“分別很大。”她說。
“你暑假後幹什麼?”我問她。
“何必一定要幹什麼?”她反問:“什麼也不幹!不可以?”
“我十五號要去倫敦,今天是十號了,爸爸媽媽總會回來吧?”我問姐姐。
“錢已經替你彙到那邊銀行了,飛機票全訂好,又替你做了兩件皮大衣,你怕什麼?不敢去?”
我說:“那感覺不好。”
“真奇怪,咱們家裏人坐飛機,都是自來自去,比不得那些小家子氣,有什麼人遠遊,全家出動,哭哭啼啼──哼!”姐姐那種神情,簡直可以說是狂妄。
我冷冷看她一眼,她長得美,她才廿一歲,我知道,可是……我揀起武俠小說,翻來翻去。
“噯,我告訴你一件事。”姐姐很神秘的說。
“什麼事?”我打一個嗬欠,“你買了新衣服?換了新皮鞋?”
“不,咱們家來了一個客人,早上到的。”
“是嗎?”我抬起頭,“爸爸真是,有客人來,他也不在。”
“他長得真漂亮。”姐姐壓低聲音。
“是嗎?”我非常的感興趣,“多大年紀?”
”卅多歲──”
“那不是老頭子嗎?”我又揀起武俠小說,“你別煩我,你管你打扮,做今天的皇後吧!”
她站起來,又照了鏡子,說:“不用你擔心。”
她出去的時候把我的房門帶上。我馬上放下小說,真是悶,還好還有幾天便得離開家去闖世界。銀行有那麼多彙款,世界不會難闖,況且又可以先住在親戚家中,直到找到理想的房子為止。我覺得非常的興奮。再悶幾天,我便可以自蛹內脫出,嚐試蝴蝶的滋味。
我起床,推開窗門,風吹來很涼爽,蟬聲不停的晌著,初來簡直睡不著覺。我順手關掉冷氣機。再躺到床上,居然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還大亮,夏天已經近尾聲,夏日卻還正長,時間不曉得怎樣打發才好,我換了泳衣,又再跳到泳池去,遊泳是最容易疲倦的,而且肚子容易餓,一個夏天的遊泳、吃、睡覺,起碼胖了十磅,姐姐老叫我當心我的肚子,我早已經哂得混身上下變咖啡色了。
我在浮床上眯著眼睛,想像著倫敦的風景。媽媽甚至替我製了兩件旗袍,預備我在重要的場合穿著。媽媽還是好媽媽,就是太忙了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二樓的陽台的長窗被打開了,有一個人走出來,太陽剛剛落山,金光萬道,因此在不清楚他的頭臉,想必是那位客人。我心想,那個老頭子。
如果他是客人,我比他更像客人,我也是過幾天馬上要走的。
姐姐穿了長裙子走出來,揚聲問我,“喂!小豆,你參不參加我們?我叫他們不必弄晚餐,咱們在泳池旁烤肉吃,老實告訴你,你今夜可沒飯吃。”
我遊到池邊,抬頭一看,那人已經走進去了,我說:“我不參加。”
姊姊聳聳肩,又去忙她的。我從泳池裏爬起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了山,天空有一抹藍紫色。我上樓洗澡換衣服,姊姊又說:“你簡直曬得熟了。”我穿上牛仔褲,開電視,吃蘋果,不去理她。
“喂,”姊姊低聲說:“我問了他要不要參加,他也說不。但是他拒絕得很客氣,一點也不叫人難堪。”
我看姊姊一眼,“他是誰?”我問。
“唉呀,你這個人,就是爸爸的客人呀!”姊姊說。
“哦?”我仍然不感興趣。
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她再也沒空跟我閑談。
在七八點鍾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她在香港,叫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回那邊的家,看看該收拾什麼東西,我很雀躍,她到底沒忘掉我,媽媽還是媽媽。母親接著說:“宋先生到了沒有?是爸爸的朋友,叫他聽聽電話好嗎?”我連忙找到客房,大力敲門,叫他聽電話,隨後我回自己房間,繼續看那電視節目。
年輕的時候,特別容易適應環境,任何事都好像在掌握之中,不會吃驚,到外國去是我渴望的。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幾時聽完電話的,可是他膈沒多久便走到我房間來,坐在我身邊,陪我看電視。我看他一眼,他穿了一件白襯衫,長袖子卷起一半,正在吃三文治,他並不老,頭發梳得很整齊,向我笑一笑,非常有震蕩感,忽然之間我明白姐姐為什麼念了他一整天,他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人,男性化。我並沒有男朋友,但如果要挑男朋友的話,我不會挑那些咀唇上頭帶點毛的男孩子,至少要有這位宋先生的可親感覺。
於是我說:“三文治哪裏來的?”
他馬上分了一半給我,我笑笑,便照吃不誤,他遞一瓶啤酒過來,我喝一口還給他。
他坐在我的藤椅裏,看上去很舒適的樣子,但是也很沉默,頗有點寂寞。他不像爸爸的朋友,爸爸的朋友,都是……老頭子。
電視上在演亨夫利鮑嘉的“加薩布蘭加”,但是我沒人說話已經有好些日子了,因此我顧不得看戲,我問:“你從哪裏來?”
“英國。”他笑了一笑。
“真的?我隔五天就去倫敦了。”我說:“地方好嗎?你為什麼回來?還去不去?”
“地方……還可以。”
“你回來幹什麼?”我一直問。
他說:“為了一個女子。”
“哦,她在台北。”
“不,她在英國,為了她,不得不回來。”
“我不明白,”我說:“為了她,你應該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