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2 / 3)

他又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你長大了自然知道。”

“大人就喜歡這樣,把事情弄得很複雜。”我說。

“說得很對,小豆,你說得很對。”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我問。

“我聽見你姊姊叫你。”

“真的?”我笑,“我姊姊喜歡你,你為什麼不下去跳舞?她會很高興。”

他在黑暗中搖搖頭。

我開亮了一盞燈,他抬起頭來,我吃一驚,他真是漂亮,眼睛十分亮,眉毛很濃,重要的是,他百份之一百像個男人,高大強壯。

於是我說:“你是個英俊的男人。”

他莞爾,“老的可以做你父親。”但他有點高興。

“真的?你有多老?”

“四十。”他答。

“真的很老了。”我問:“你覺得生命如河?是失望或是滿足?”我看著他。

“你是一個很尖銳的小孩。”他微笑。

“我不是小女孩子。”我說:“我有很好的身裁,每個人都那麼說。我承認我年輕,但是我不小。”

他笑了,他們大人都這個樣子,永遠不聽年輕人在說什麼,一直笑,隻會笑,仿佛咱們說了最好笑的笑話,我斜眼看著他,很不服氣。

“年輕真是好的,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隻要再年輕一天。”他說。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喝完了啤酒,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去。

我問:“有沒有螢火蟲?”

“有。”他答。

我關了電視,也走到露台去,姊姊的客人都到了,坐在泳池旁,有說有笑,放唱片,吃烤肉。

他問我:“那條路是通到什麼地方去的?”

“附近的一條村子。”我說,“要不要探險?可惜有蚊子咬。”

他看看我,又微笑,他說,“夜了,不要走小路。”

我問:“是不是真的?一個人年紀大了就會小心謹慎?”

他說:“一點也不錯,不但小心,而且明哲保身,像我,年輕的時候,脾氣很壞,有一句說一句,現在越來越怕得罪人,含糊得很。”

我笑,“那多可怕。”

“並不可怕,年輕的一輩又成長了。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往日自己的影子。四十歲的人還能穿個牛仔褲到處跑?同樣的道理,我不想再暴躁發脾氣。”

他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動人,隻不過是穿著一件白襯衫、但看上去已經十分雍容,人家說男人是要到中年才會好看,恐怕一點也不假。

“你有工作嗎?”我問。

“我是教授。”

“真的?”我問:“教什麼?”

“物理。”

“噢,物理,”我說:“我從沒修過物理,我沒興趣。喂,別告訴我爸爸我們談話的事情,他怪我沒禮貌。”

“我不會說。”

“你居然肯跟我說話──你不覺得無聊嗎?”我問:“媽媽說我講話一塊一塊,從這裏跳到那裏,莫名其妙,答非所問。”我哈哈的笑。

“不,很有趣。至少你想什麼說什麼。”他在露台坐下來。

我把蚊香點上了,黑暗裏看到一粒火星。

“你來告訴我,你認為生命如何?”他問。

“我不能說什麼,簡直無可奉告,我的生命要等到達倫敦才正式宣布開幕,以前的十七歲隻有作廢。”

“你隻有十七歲?”他問。

我點點頭,“你覺得生活得如何?”我再問。

他說:“要忘記的事太多。”

“那才好呢,要是活到四十歲,連一件事也沒有發生過,那才痛苦。”

“是的。”他微笑,“可是我的記性太好,忙著忘記這個那個,結果什麼也忘不了,時間都糟蹋掉。”

“你是想忘記那個女子?她一定非常的美麗,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沉吟著。

這時候姐姐在房間外問:“小豆?你跟宋先生說話?”她走進來,瞪我一眼,很有份量,很具敵意的向著我,“你懂什麼?老是煩人!”

我冷冷的哼一聲。

姐姐馬上笑著對宋說:“我們開始跳舞了,宋先生,你反正沒事,參加我們,好嗎?”

宋忽然說:“好的,可是小豆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我幾乎懷疑聽錯話,耳朵不管用,可是他正看著我呢,我連忙答:“是,我馬上換衣服。”

姊姊很勉強的說:“小豆不會跳舞的。”

我指著姐姐大聲說:“我會,七月份才學的,三步四步全行,我會跳。”

宋笑起來,“好,我給你十分鍾。”

我從櫥裏拉出裙子,馬上到浴間去換,才三分鍾就好,衝出來找鞋子,一抬頭,姐姐已經走了,我問:“姐姐呢?氣跑了?”我裝個鬼臉。

宋說:“我希望女孩子永遠不會長大,永遠不要長大。”他蹲下來幫我穿好鞋子。

我是這麼感激他,他為我爭了這麼大的一口氣,又長得這麼漂亮,我還能要求什麼?忽然我愛上了他,因為我隻得十七歲,因為我急於要戀愛。

“好了,寶貝。”他放下我的腳。

“現在下去?”我抬起頭問他。

他站起來是這麼的高,至少有六尺一寸,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高的男人。好看的男人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好看得非常孩子氣女性化的,所以女人一見就母性大發,忍不住要保護他愛他,還有一種就是像宋,大樹一樣的,百份之一百男性味道,使我馬上覺得,我是個女人,緊緊被他吸引著,年齡不重要,我呆呆的看著他。

“可以。“他說:“我們下去跳舞。”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臂彎裏。

我是這樣的高興,好像生命中忽然出現了太陽,他是這樣子了解。我與父母間從來沒有如此融洽過,因為我連跟他們見麵的機會都不多,不必說其他的了。真沒想到第一次接觸的外人會這麼可愛。

我們到了客廳,我像小狗的跟著他,我們跳了兩隻舞,他的舞跳得很好,我穿了兩寸高的鞋子,可是才到他耳際,他並不瘦,可是看上去恰恰好。事實上我覺得他是十全十美的。十七歲的人總是這樣,做事不經大腦,但這樣又有什麼不快活呢?

這是一個值得記念的晚上,我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姊姊終於也參加了我們,她準我喝一點水果酒,我們坐在泳池邊,我帶點妒忌的問他女朋友的事。

他很坦白的說:“她說話沒有一句是真的,可是都非常的好聽,她依然很浪漫,但決不流眼淚,她很美麗,但是不再年輕,主要的是,她的心不再年輕。”

“她的樣子……她可瘦?”我問。

“很瘦,很小的腰身。”他說。

“我希望我可以見到她。”我說。

他微笑。

這時候泳池旁已經沒有人了,大家都在客廳裏跳舞。音樂微微的傳出來,忽然之間,我聽見蟋蟀叫,秋天來了,大概從明天起,蟬聲就要不見了。

我說:“聽,聽這種尖叫,隻有熱帶的地方才有。”

他聽著,然後說:“是的,我也多年沒聽到了。”

我問:“從這裏你要去哪裏?”

他說:“不知道,真是還不知道。”

我說:“如果你來英國,你要來找我,我一會兒把地址全抄給你。”

“我即使寫信給你,你也不會看呢,”他說。

我氣紅了臉,“怎麼不看!一定看,最怕你不寫,如果你肯寫的話,我馬上回,比你多寫三倍。”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一到外國,什麼都忘得快,要吸收新的東西還來不及,真會讀一個老頭子的信?”

“你不是老頭子。”我沒好氣的說:“我不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而且我會讀你的信,回你的信,隻是怕你不會記得我──你會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