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朋友(2 / 3)

托一終身,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男人嗎?隻除了我的弟弟罷了,他可算是男人,然而我也隻這麼一個弟弟。

至於我,我是沒有看破紅塵,隻可惜紅塵看破了我,早將我束之高閣,再也不要我了。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上麵寫著“漢斯.艾遜”,這人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中國人。嫁洋人的女人,大告不妙。我也說過佩姬素,“你媽是怎樣嫁洋人的?不可思議,我看一本紅樓夢,看到現在還沒看通,不要說是洋人了。”佩姬素聳聳肩,給我的答案是:“人各有誌。”

佩姬素是個妙人。美麗,簡直美得豔的,也難免俗一點,但是那種俗卻是最受男人歡迎的俗,她身裁好,又不穿胸罩,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走起路來,不知道毛衣是活的,還是她是活的。

而我,我是排骨。可憐的漢斯什麼,他隻能見到一個替身,一個半點兒也不接近的替身。

我隻寫了半篇功課,傳報員就叫“佩姬素史蔑夫小姐,有人外找。”

叫了三次。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我隻好放下打字、筆,下樓去看。一看之下,我就知道是誰,是那個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學生。他站在那裏,身邊放著小小的一隻皮夾。黑色的頭發。佩姬素的頭發也是黑的。眼珠是深咖啡,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點,應該充得過。

他來早了。

於是我走過去說:“漢斯?”

他轉過頭來,很漂亮的一個男孩子,臉有點圓圓的,孩子氣很重,可是太甜了,有點糯糯的,薄薄的嘴唇彷佛像女孩子,身裁普通,不高不矮,穿著花襯衫,洗得很幹淨的牛仔褲,很平凡的一個混血兒,看上去也很像一個混血兒,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睛,是一種晴天的澄清的藍色,很少見,令人驚異的美麗的藍。

他瞪著眼睛看我,“佩姬素?”

我沒有回答,“你早到了。”我說:“幸虧我沒有出去。”

他與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學家完全不一樣,我覺得既然有了德國血統,又念了這一科,總該高瘦挺拔,冷酷理智,有種蓋世太保的味道,而他!他卻糊裏糊塗,說來就來,千裏迢迢來看一個對他一點沒有興趣的女孩子。

“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我頭一句問他。

“咦?我告訴你了,這裏宿舍有空,接受外來學生,我訂了一間房,不貴。佩姬素,你好,我想見你已經很久了。”

他伸出了手。

我隻好與他握一握手,然後連忙把手藏到口袋裏去。

我說:“我住九號房。你要不要人幫你收拾行李?打算住幾天?”

“一個星期。”

我怔住了。我的媽呀!我還以為他住三兩天,一個星期?

我再有空也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呀。

我回轉頭去。

他說:“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學去開會。”

“啊。”我鬆一口氣。

我看了他的鎖匙牌,他住的是七十三號。

我陪他到了他那邊宿舍,他放下了行李,我攤攤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自皮夾裏掏出一張卡片給我看,說:“我最喜歡這一張。”

我打開來看,是花生漫畫卡片,薄荷佩蒂靠在樹上說:“我承認我喜歡物事:美麗的、閃亮的、柔和的,我都喜歡──”轉過後頁,他說:“但是你,我愛。”下麵打著無數的XXXXXX,然後龍飛鳳舞的簽著:佩姬素。

我嚇一大跳。真是混賬忘八羔子,這樣的通訊朋友,現在變了心,塞到我這邊來,叫我如何應付?我一抬頭,偏偏又看到他那張孩子氣的臉,而且一臉的微笑,我幾乎昏過去。

我隻退後兩步說:“漢斯,我想……你一定累了,你休息休息,把行李整好了,咱們再見麵。”

“好的。”他說:“我洗個澡來找你,九號房,是不是?”

“是是。”我連忙退出他的房間,逃也似的奔走了。

我握緊了拳頭,佩姬素太不公平了,這混球!真是敢為人之所不敢為者,算我服了她!

到吃飯的時候,我先把漢斯尋了出來,怕他不曉得飯堂在什麼地方,老實說,我真有點兒累,而且要做的事又這麼多,所以沒有什麼好氣,隻是默默的坐著。而且那飯堂的飯菜又不大好吃,一直是老款式。

在外國就是這樣,大家是學生,名正言順的窮著,一天到晚吃著那些鬼東西,唯一的娛樂是到公園坐坐。

漢斯說:“你怎麼剪了頭發?”

我愕然:“你怎麼曉得我把頭發剪了?”

“感覺。”他笑笑。

我嚇一跳,他以前見過佩姬素的照片?佩姬素說沒有。

我問他:“有什麼打算沒有,節目安排好了嗎?”

“你可有空?”他問我。

“漢斯,我沒有空,你來得真不合時,我沒有打算見朋友,我們在下月份要考試呢,我溫習得很緊張,應該早跟你說的,可是……”我說不下去了。

想想也是,人家千裏迢迢的來看女朋友,看到的不是本人,我的態度這麼冷淡。他一定弄不清楚,這年頭誰是笨子呢?他也一定很快會發覺真相的。

於是我改口:“放學後,做完功課,把雜事都做完了,也許有空。”其實也好不了多少。

他隻看了我一眼,眼色很深沉,但是依然微笑著。

“你不是佩姬素。”他說。

我一點也不驚異。我說:“我又沒認我是,是你開口叫我佩姬素的。弄明白了更好。”

“佩姬素呢?”他問。

我坦白的說:“她不想見你了。”

漢斯沉默了一會兒。我的心懸著,怕他有什麼抱頭大哭之類的舉止。誰知他不過是沉默了一點點時候,馬上抬起頭來,好一個科學家,喜怒不形於色,他問:“我做錯了什麼?”

“不是,”我說:“隻是佩姬素這人……很情緒化,你不要生她的氣,這不是她的錯,也許隔一陣子,她的心情大好了,跑來看你也說不定,到時你也可以拒絕見她。”

他笑了,“女方有權改變主意──是她叫你招呼我?”

我點點頭,“我本來打算告訴你的,哪知道你先說了。”

“你與佩姬素是不一樣的。”他說。

“長得有點像。”我改正他,“你又沒見過她。”

“性格不一樣。”他說。

我笑了。“身裁也不一樣。”我補一句,“她身裁美得多。”

這倒使我鬆了一大口氣,大家弄清楚了反而好。

他解釋:“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來開會,順道見見朋友,倒沒想到她不開心,不見客。據說很久之前,任何人都有不見客的權利,現在太忙碌,每個人都得做不願意做的事,像你受人所托,就不得不對著一個乏味的人。”

我倒一愕,說:“我……無所謂,我答應佩姬素陪你的。”

“不用了,我過兩日自然到牛津去。”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什麼不開心的樣子。“但明天中午,假如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吃一頓中國飯,好不好?”

“中國飯很貴,這錢可省即省,我明天自上午九點一直有課,到下午五點,還得在圖書館做功課。”

他微笑,“我知道,你是怕你男朋友不開心。”

我也微笑,“我沒有男朋友,我不騙人的,佩姬素也不騙人,咱們是念美術的,美術講‘真’。”

他不晌。

“你可以到我房裏來休息一會兒,我泡個茶你喝。”我說。

“打擾了。”他大方的應允著。

他跟我到了房間,我那房間真見不得人,到處都是畫冊、顏料,又堆著畫架,架上有幅永遠畫不完的畫,地上有素描,書桌上有功課本子。

他看了一看,我開亮了燈,然後去廚房做菜,我真難得有個客人,故此著實泡了杯好龍井。回到房間,見他在翻我的畫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