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冊子,一定半句也看不懂,但是他看我的畫冊,多多少少有點反應。
他抬起頭來,“我一點看也不懂。”他說。
我忽然大笑起來,心平氣和。
“這幅畫,是畫得什麼?”他又問。
“我不畫大題目。這幅畫叫:‘她說:我總還是記得你’。”
他白我一眼,“但是我看不過是一堆雲,一片草地,那邊有霓虹燈,這一堆什麼?名字又這麼長,還有,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鞋子像鞋子,紗簾像紗簾,由此可知你是個可以畫畫的人,全浪費了!”
我愕然看著他,這人不通得很。
我隻好說:“畫畫不是講究像的,要像,可以買個哈素勃拉特照相機,照什麼像什麼。畫講的是神采、美麗、創造。我想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的,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得出來的。”
他點點頭,“我明白你說的。反正這兩行倒是有一個共同點:將來大家都找不到飯吃,你想想是不是?”
我笑了,“讀書又不是為找飯吃。”
“可是為什麼中國人說.‘書中白有黃金屋?’”他側著頭,眼睛的藍是任何顏料所調不出來的。
我說:“那是騙你的,我們中國人最會騙人。或者他們書跟咱們的書不同,我書裏著名人物,少數除外,其餘都是餓死瘦死病死的。”
“別這麼悲觀,那我一天到晚瞪著電子層,豈非更糟?”
他喝著茶,我們都笑了。
“這床單這枕頭套很好看,”他說:“我母親喜歡這種花樣,在哪兒買的?”
“我自己做的。”
“真的?”他取過細看。
“這已經舊了,若她喜歡,我做一套給她。”
他聳聳肩:“到底美術還要比原子物理實際一點,我可不能送你一堆中子。”
我看著他,心想,這人的母親,是個怎麼樣的女人?也許是個美婦人,而她的兒子,為了這個中國母親,而向往著中國女孩子,然而中國女孩子並不如她想像那樣的,中國女子的缺點是千瘡百孔的。而他的母親,是如何的適應著外國的生活?外國,女人吃苦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不能怨,不能嚕嗦的。
於是我問:“令堂好嗎?”
他點點頭,“她長得很美,人極好的,然而十年前與我父親離了婚,如今嫁了中國人,是開飯店的。”
他很坦白。瞧,又是一個故事,我後悔畫了畫,若是寫小說,一輩子寫不完的故事啊。
“你父親可有重婚?”我忍不住問。
“有呀,養了一大堆弟妹,都是典型的德國人,金發,淺色眼球。”他笑了一笑,笑中有無限的惋惜。
“家裏隻你做原子物理?”我又問。
“我父親是原子物理教授,極著名的。”他說。
“啊。”我說。
“而你呢?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還不知道。”
“我叫阿五,家裏五個女孩子,父親煩死了,索性叫號碼,很科學的樣子。後來老六是個男的的,父親跟他改了個很堂皇的名字。做阿五也有好處,家裏早把我忘了,我也名正言順的不用負任何責任,流落在外國根本不想回去。閑時到中國餐館去做個天昏地暗,去年暑假賺了五百多鎊,差點沒吐血而死,非人生活。”
“我開計程車。”他天真的說:“也賺得很多。”
我笑了,是的,事後說起來都很有趣的樣子,然而現在浪漫的季節已經過去了,人都得象佩姬素說的那樣,想法子找點錢,否則我一輩子在中國餐館做女侍乎?這樣的男孩子,盡其量不過是說話、聊天的對象,淌混水就不值得,像我們這種年紀,沒有什麼好玩的了,倒不是什麼潔身自愛這一套。
如果是多年前,這樣的男孩會帶來很多快樂。
我用眼睛瞄著鍾,九點多了,我習慣了十點半上床的,除了有天大的喜事悲事,否則無動於衷。
他很靈敏,馬上拍拍手站起來說:“謝謝你的茶,我也該去休息了。旅途很累。”
“好,我送你下去。”
我一開門,佩姬素就自對麵房出來,看我一眼,又看了我身邊的人一眼,又關上了門,縮進去了。
我沒法子,隻好一個人送他回七十三號。
我說:“那就是佩姬素。”
“很漂亮。”他說:“漂亮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
我忍不住幫了佩姬一句:“原子物理學生也很多。”
他的臉沉了一下,不高興了。
我歎口氣,回到自己的房內,他懂什麼?無怪佩姬素不想見他,惹多一段故事。無論在大學耽多久,終歸要出來麵對世界的,五百年後,有什麼分別,“白骨如山忘姓名,莫非公子與紅妝”,他懂什麼,念理科的人是不會懂的。
我收拾著東西,佩姬素推門進來。
“那就是他?”她問。
我點點頭。
“太普通了,信倒是寫得不錯,就沒想到除了一對藍眼,長得那麼普通,缺乏一種秀氣與高貴。”
我又點點頭。
“他住多久?”
“一星期。”
“我的媽!”佩姬素說。
我說:“佩姬素,你根本開頭不該去惹他,這種人讀了幾年書,是死心眼的,你又寄那種肉麻卡片給他,我都看了,這就是你的不是。”
佩姬素說:“是我不對。但是我寂寞。你想想,這裏這麼多人,又有那麼多的好卡片,我見到了心癢,就忍不住要買,但是買了寄給誰?想想隻有這個人最遠,是寄給他,總沒問題吧,誰知他又老遠的來了。”
我說:“這話你說與誰聽,誰都不相信,隻我明白罷了。老實說,你也太寂寞無聊了,找對象,也讓我找個正確的,胡亂……”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落寞的坐了下來。
“他倒沒有不開心。”我說:“人還算大方。”
“大方什麼,不過故作大方而已,看樣子也非常的不開心,這等人,我還有看不穿的!過三五天,原形就畢露了,有什麼分別!”
我不晌。
“難為你了。”她說。
“看樣子你好像很不開心,為什麼?”我問她:“早上還鮮龍活跳的。”
她苦笑,“唉,生不遇時,遇又非偶啊!”
“小姐,去睡吧。”我說:“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功課。”
於是她去睡了。我有夢。夢見著三年前的本身,寂寞空閑無聊傷心,醒來之後,決定把那幅畫畫好,她說:“我總是還是記得他”。這是個好名字。穿衣服趕到學校去,路上倒是有點開心,至少現在忙得昏頭昏腦,除非夜裏做夢,否則沒有時候不歡。
放學回來,我想那個叫漢斯的家夥大概又來苦纏,誰曉得他留下一信,走了。
我詫異得不得了,我倒是小覦了他,他倒是比我們想像中大方得多,恐怕是因為有點中國血統的緣故,走了。信中附著地址姓名,他說:有空請來信。我是不愛寫信的人,再空也不寫信的,於是我遞給佩姬素看。
佩姬素看了,也有點一意外,她說:“啊,走了。”仍把信還我,那聲音是淡之又淡的。
自然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也許多年之前我們曾深愛的男人,也不過是更普通的男人,隻是那時候年輕。
佩姬素又加了一句:“他走了倒好。”
這人來得不是時候,他來遲了幾年,若是早一點,說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鄉,像他母親那樣,至於隔幾年是否離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這是佩姬素的通訊朋友。
(本章完)